银雀·散文丨立锥记(王建)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4-26 阅读次数: 1767

1

宿醉难眠——没想到,我一个整天和饭碗打交道的人,还要再去寻找饭碗。

昨夜喝完散伙酒,就把行李打包好了。老板的警惕心极高:首先,他宣布散伙是在下班后,并未提前告知我们;其次,他让我们当夜守店,尽量不要外出;再次,他以做散伙宴的名义让我们将冰箱里的余货处理掉,要有针对性地处理。傻子都明白,他怕我们中的某一位把店里的东西顺出去。

借此机会,二厨刘宇想解决掉那只长期处于速冻模式的桂花鸭,老板在餐饮行业浮浮沉沉三五年,多少会些读心术,我们这些“小家雀”往哪翘腚,他看得一清二楚。鸭肉还没完全解冻,他就把菜点好了,除了炒鸡杂和咸鱼茄子带点荤腥,其余全是七拼八凑的素菜。刘宇将半份莴笋扔到荷台上,阴阳怪气地说,和白菜帮子一起炒!面对严重缩水的食材,我一个激灵,难怪老板接连两天没去市场,原来早有准备。

散伙酒喝得很敷衍,尴尬的沉默中,老板突然冒出个想法,让我和刘宇接手这家饭店,试营业一个月,若一个月后不见起色,就撤出来。我搞不清他又整什么幺蛾子,反问一句,那些酒水怎么办?老板大手一挥,说那都不是事,卖多少算多少,剩余的还是他的。凭我多年混迹厨师行业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不可贸然答应。

吸啜一口茶,我便刺探房租问题,老板的眼中闪出一点捉摸不定的光,开始规劝我趁早创业,尽快发财,然后旁敲侧击,说机会就在眼前,死店活人开,凭你的手艺,开个小店完全没问题!他啰嗦了半天,最后实在绷不住了,终于提及房租的事——试营业多长时间,就收多长时间的房租,随即话锋一转,附加一个条件:暂扣我们的工资。理由是:营业执照是他的,法人是他,如果我们做的菜出了问题,让客人吃出肠炎,这事追查下来,找谁?当然先找他!不由分说,我拒绝接手这家半死不活的饭店。老板见饭店转让无望,立刻下了逐客令,让我们早十点之前把行李搬走,宿舍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滚蛋”了。

天亮后,刘宇将行李绑在助力车后座上,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扬长而去。我叫了一辆快车,从市区到老家汤河镇60块,勉强可以接受。电子地图上,宋师傅开得很缓慢,想必碰上了高峰期。

既然饭店被干死了,那就瞻仰一下它的“遗容”吧。不知怎的,那些我平时不留意的花花草草变得格外清鲜。那张网购来的捕鸟网,已被南来北往的风揉成一团,伶仃地吊在槐树上,秋风穿过,捕鸟网摇摇晃晃,像一头假发。

记得三伏天时,老板还帮我撕下一只撞网的斑鸠呢,那只斑鸠当天就变成了我们的盘中餐,老板还为我们开了两瓶青啤,说自己不是个吝啬的人,对朋友那叫一个仗义!我和刘宇心照不宣,饭店沦落到这步田地,多因为他的性格:刚愎自用、疑神疑鬼、锱铢必较,还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好像满树果子就数自己红了。我曾提议将那些破碟子破碗换掉,他用一句话搪塞过去:不想再投资。

人无完人,好聚好散,我是否要给他打个招呼再走呢,正思虑着,老板娘带俩女儿从莒南老家赶来,我笑脸相迎,带她们到二楼。

楼道异常空旷,那几箱四特酒早被老板搬到小隔断里,还用桌布掩盖了一下。走到楼道尽头,推开门,一股酒味弥散出来,老板正歪躺在床上,鼾声陡然升高,又靡靡下沉,枕边有瓶“牛栏山”,空空如也,桌上一碟吃剩的辣椒皮、数根鱼刺——昨夜又喝闷酒了。

老板娘坐在床边,闷不吭声,大女儿赛赛捏住老板的鼻子,老板微张开嘴,鼾声戛然而止,依然昏睡不醒,小女儿甜甜磕磕绊绊地走近窗台,举起小胳膊,试图扯下一朵塑料花,却怎么也够不着。

等哥醒了,代我打声招呼。我对老板娘说。

老板娘坐在床边,表情僵硬,好像与我素不相识,我只好退出宿舍,带上门的那一刻,我瞥见甜甜依旧在摘那朵褪色的塑料花。

2

车到了,宋师傅帮我把行李装入后备箱,驶向东兴南路。

十一将至,又开始创城了,城管来来回回,于埠集市上空空荡荡。宋师傅长吁一口气,说挣两毛钱真他妈不容易!对此我有所体会,去年饭店忙的时候,吊灯高烧,夜夜爆满,今年周边工厂相继搬迁、停业整顿,连带作用,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我曾对老板说,大形势下,别认为钱不好挣,关键看你会不会挣。老板鼻嗤一声,让我说道说道属于我的“财富经”,我耸耸肩,送他四个字:创新升级。可他就是不听,既然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想经营一家饭店,不想打工了。我沉吟着说。

兄弟,我对你讲,我以前也开过饭店,就在曲沂社区那块地儿,生意好得不得了,夏天忙的时候,平均一天卖两三千呢。宋师傅来了兴致,给我讲起属于他的“创业经”,听到重点,我会附和一声,默记于心,他说最近两年那边的房租涨得特厉害,一间小铁皮屋年租金五万,冬天冷风掠过来,生意下滑,单靠夏天不是长久之计。

六七月份,我在曲沂社区吃过几次饭,那边的饭店一家挨一家,看似人多,实则不然,平均到每一家就稀松平常了。印象深刻的是,街头有家小炒店,老板娘蛮横无比,常和隔壁骂架,而她家的生意却异常火爆,据说有人将她骂架的姿态做成表情包,已被众多网友收藏。

兄弟,要么到星级酒店上班,要么自己单干。宋师傅说罢,又问我有没有认识的政府机关人员,我说好像没有吧,他建议我找点关系,去蓝海,五险一金,老有所养。我不置可否,他说入行这么多年,应该试一试。其实,还是自己经营好。

快车经过安居街的时候,我将视线投向两旁的店铺,有好几家正在出租、转让,这条街我考察过,很有发展潜力,尤其是“吾悦”广场一开盘,必然带动周边的餐饮服务业,只要全力以赴,包赚不赔。

宋师傅说,我看出来了,你是打工打够了。

谁说不是呢,从学徒到上灶,历经“千刀万剐”“油迸水烫”,又被“烟熏火燎”,这么多年,最终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经营一份属于自己的生计嘛!目前的状况是,妻子在家看孩子,我一个人精力和财力十分有限,必然要找个合伙人,近几年,倒有一些朋友想和我合伙,我综合考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烧烤师舒伟。

舒伟比我年长十岁,他16岁就南下上海,抱着一口小烧烤炉辗转于小乡镇的宽街窄巷,是个“烧烤老炮儿”。听他说,那时被城管驱赶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为了保住那口布满灰垢的小烧烤炉,竟然接受了城管提出的要求,硬是把六根羊肉串生吞了。他说,他不敢走近上海市区,走近怯得慌。

在一个叫“竹桥”的小镇,他一呆就是6年,在那里,他收获了爱情,女的比他小4岁,身材娇小,长相甜美。也许是爱情的魔力,他竟提议带她到上海市区玩,她欣然答应。

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走进“大上海”,他们过外滩,穿南京路,还在东方明珠塔前合了一张影,路过之后,他们决定离开这座不属于他们的城市,回家结婚。

我和舒伟共事5年,从未红过脸。晴好的天气里,他会骑着摩托车载我兜风,将临沂那些主题公园看个遍,除此之外,他还带我考察地形,为日后开店做准备。他说,为了爱情,他离开了上海,为了家庭,他要再拼一次。

昨夜,舒伟微信留言说,等他装修完房子,就带我找店面,年前定下来,年后大干一场。得知我失业,他建议我先找个短期的工作,闲着总归不是办法。

准备合伙开店。我脱口而出,宋师傅听后,说很好啊,只要找到信得过的合伙人,啥也别说了,就是干!在许多人的意识里,合伙的生意不好做,宋师傅的反应让我颇感意外。

半小时后,车子到达汤河,宋师傅帮我拿下行李,我道一声谢,与他挥手作别。

3

我拉着行李箱在贯穿汤河南北的海棠路上踽踽独行,一年四季在外打工,老家和我之间悄然产生了隔膜,熟悉的依旧是“老店”、天天烧烤、永生糁馆等经营多年的食肆,还有我常光顾的那家打印社或书店。

种种迹象表明,小镇开始搞开发了,在此之前,各种文宣已被推上网络,描绘着“海棠小镇”的美好蓝图,评论区里吐槽一片,究其原因,无非是周边乡镇都在转型升级,唯汤河镇不温不火,像一位避世的耄耋老者。

还是吸引来了一些创业青年,最明显的依据就是镇上开了几家网红餐厅。作为厨师,我不排斥网红菜,只要味道好,为何非要分门别类呢,餐饮行业就该多元化。

行至旦彰街中段,我饥肠辘辘,要不是那老板催命似的让我们走人,早晨我会和刘宇去孝友路喝一碗糁,不至于现在眼冒金星,张望片刻,我走进一家叫“馋嘴”的小餐厅。

店面不大,总共十张桌子,我拉着行李箱走近吧台,收银员抬起头,托着软腔说:大作家,你怎么来了?边说边走出吧台,我定睛一看,竟是初中同学瞿美凤。

哪里是作家。我很快跳过话题,回答她,我看这里不错,来吃饭啊,没想到是你开的店。

没有啦,是我叔经营的,我帮他看店。瞿美凤粲然一笑,问,拉个行李干嘛,要去哪里采风?我心里愈加不安,顺着她说,刚回来。她信以为真,说,真羡慕你可以到处走。我心虚地扭过头,盯着菜品写真,匆忙点了一份海鲜砂锅和一大杯鲜榨橙汁,瞿美凤返回吧台,准备下单。

砂锅很实惠,味道也好,我却吃得漫不经心——瞿美凤,整整16年未见,说来也巧,她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那时候,她经常让我喊她姐姐,我死活不同意,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到初三毕业……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面。

不知她是否像我一样,想起初中时代的点点滴滴,也许她忙着照看生意,还来不及去想。

那时候,我是班里出了名的书呆子,宁可三天不吃午饭,也要把钱省出来买书。记得初二下学期,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盗版的《花季雨季》——显然不是我的菜,我怎么可能读这类书呢,我读的是人文社科,要的是思想与深度,即便当时的心智限制了我的解读能力,我也要投入书中那些从未抵达的世界之中。

但我还是向她借阅了那本书,她也试图借阅我的书,一来二去,书就成了夹带纸条的工具,纸条上记录着我们青涩的过往。我清楚地记得,中考前两个月,她给我留言:头悬梁,锥刺骨,奋战到底,共读一中。结果,我们都没有考上一中,面对高出往年的分数线,我报了实验中学,她干脆选择读中专……

此时此刻,瞿美凤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对她倾吐这些心事,她变了,表情变了,容貌变了,眼角浮现出一些破碎的皱纹,不变的是那对剑眉,给人一种随时会发怒的错觉。

时间,让曾经的熟悉变得陌生,让我对老家陌生,对同学、朋友、亲人陌生,在这种陌生面前,我渐渐丧失了击碎它的勇气,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吃完砂锅,将橙汁一饮而尽,让回忆匆匆而过。

买单时,瞿美凤执意要请我,我连忙说不,掏出手机,扫描付款码,语音提示:微信到账60元。

瞿美凤摇摇头,说不带这样的,还算老同学吗?我向她挥挥手,拉着行李走出了餐厅……

这是2018年10月20日发生的事,四天后,我找到一份工作,老板要求严苛,工资暂时没定,实习期一个月,我没向他谈任何条件。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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