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散文丨别离留香(张仪)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4-26 阅读次数: 2487

午睡过后,晓青淘净米,泡了红豆枸杞。做个红豆枸杞粥,就是母亲的晚餐。再来盘虾炒鸡蛋,锦上添花,母亲呵呵笑着说。没上过学的母亲,小孩般卖弄着,每学一个词,定要致用一番。像下岗一词,母亲化疗掉下的头发仍黏连不掉,她就捋着它们说,都下岗了,居然还不舍得离去!晓青被母亲妥帖的比喻逗笑了,拿梳子帮母亲梳,一梳掉一大缕,惊得晓青收起梳子说:不舍得下岗,就让它们待着呗。锦上添花是母亲刚从电视里学的,这会儿就用上了。晓青疼惜地看母亲一眼:您这锦上添花,还不容易?她匆匆洗手,开灶火,一会儿,冒着热气的虾炒鸡蛋端上桌,米香豆香融了虾和鸡蛋的鲜香。母亲吃得并不多,一勺粥,几口虾炒鸡蛋。这么香,再吃一点吧。晓青劝母亲。母亲摇头说,不吃了,待会还吃药呢,你多吃些吧。母亲饭后要吃一大把药,升血小板的、生红细胞的、消炎的、增免疫力的……母亲喝过的中药,恶腥难闻。一百多副中药,早晚两次,母亲是怎样喝下去的?母亲的体质却越来越差。晓青心中垒块迭起,口中的饭如鲠在喉。在母亲的注视里晓青吃得很慢很享受似的。

晓青做保险业务,她的客户出险在公司找她。晓青拜托邻居大婶陪伴母亲,她快去快回。出险的是公司大客户,状态极差,叫嚷着要求全额赔付,公司经理居然也来了。晓青略作犹豫,关了手机。沟通好客户,经理陪客户离去,晓青赶紧开机,三个未接电话,都是母亲打来的。晓青心一紧,几次回拨过去,一直没人接听。晓青拍一下头,记起母亲手机在静音。还是怕母亲出意外,边悔关机边往家冲。匆匆进家门,发现母亲和小弟坐在客厅里。晓青的心一下落定,问母亲打电话什么事,弟弟笑说,妈的病快好了,又有精神管闲事了。原来母亲打电话是问楼上大姐的手机号。楼上大姐离婚,一人带着孩子独居,母亲曾给她介绍对象,都没成。得知邻居大婶的侄子是大龄青年,没找到对象,想给楼上大姐介绍,找晓青要楼上大姐的手机号。晓青关机,母亲居然找来弟弟。晓青哭笑不得,嗔责地看着母亲:妈妈,咱就别多管闲事了!母亲却说,怎么是多管闲事?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多不容易啊,赶紧给我联系,让人家看看合适吧。弟弟促狭地看着晓青说,姐,这可是大事啊,赶紧打电话吧!晓青瞪弟弟一眼,乖乖地拨通楼上大姐的手机,然后递给母亲。母亲热情硬朗的声音就回荡在客厅里。

弟弟歇班时,会载着晓青和母亲去郊外逛逛。阳光明亮但不强烈,炎热但有风。郊外有一条人工河,雨水不多,基本上断流。晓青童年时的河水总是充盈而流畅,河水滚滚,黄泥色并不清澈。那时母亲挎了柳筐领着童年的她穿行在两岸。岸是土坝,树木高大,茂密成行。那时的蝉可真多,阳光灿烂,蝉鸣洪亮悠扬,有树上的蝉蜕排成溜,母亲捡拾蝉蜕,晓青则东张西望,找寻蚂蚱蟋蟀的踪影。靠近坝底的草丛里有野花开放,淡紫、纯白或者金黄,偶尔白色上落着淡粉,若有若无。乡村的田野除了庄稼和树木,花草是天生的,不规则却杂乱成片,一片一片,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开到霜降。那时的晓青叫不出一朵野花的名字,母亲却知道诸多:山萝卜、蒲公英、紫花地丁……还能具体说出金黄与金黄的不同,譬如同是金黄的雏菊与九月菊。孩童的晓青并不在意雏菊与九月菊的区别,统统喊它们菊花,母亲一遍遍纠正:雏菊的花瓣单一而直白,简单围绕成一朵金黄的小花;九月菊的花瓣层叠而弯曲,像绢花。把那金黄的雏菊一遍遍在晓青的眼前晃动:青儿,这是雏菊!乡村草丛中的野花,倔强而干净,就像身旁的母亲。她采摘好多鲜艳的花儿,别在母亲挽起的发髻上,抱着母亲的头边嗅边喊:妈妈好香啊!母亲就抱起她,呵呵笑着把她举起来。

如今晓青成熟了,认识了许多野花,也早已分清雏菊与九月菊的不同。此刻一个是心事的铺垫,一个是心事的勾起。花香似乎还在萦绕,母亲的笑声还响在耳旁。晓青就这样静静地伴母亲站在树阴里。有风,粮食作物发出刷刷的声响,叶片舒展浓绿,发出淡淡的清甜。晓青看着身旁的母亲,一个曾那么强壮健康的身体,一夕之间变得连行走都不方便。怎么感觉就像被生生拦腰斩断的一棵庄稼,看上去还那么青葱,会不会很快就会枯萎?晓青突然就红了眼圈。

弟弟适时地出现,为晓青和母亲拍照。晓青挽着母亲,配合着弟弟,笑得灿烂。晓青安慰自己,母亲怎么会是被拦腰斩断的庄稼?她是自己生命中的花圃,四季花香萦绕!

一进家,桂花的香气迎面而来。晓青搀着母亲,让母亲躺下休息。母亲别头看着阳台的桂树,笑说:这桂可真香!是啊。晓青不无羞愧地应。桂树是晓青弃养的。晓青养时,它不开花,叶色泛黄毫无生气。她想扔掉,却被母亲要来养。母亲帮桂树换了大盆和掺了松针的土,一次浇足水。有时会埋点兔粪,偶尔撒些防叶生锈的颗粒,时常打开南北窗子,对流的风哗啦啦穿过桂树。它虽然还不开花,时日不多,居然枝叶碧绿青葱蓬勃起来。晓青看得瞠目结舌。母亲笑着拂她的头:难以置信是吧?什么都得用心!晓青有点不服说:还不是一样不开花。母亲笑而不语。

母亲再住院化疗,桂树就成了她的牵挂。每每叮嘱晓青回家给它浇水,要好好侍弄它。晓青不应声母亲就着重声明:那棵桂就是妈妈啊!见母亲急了,晓青连忙答应:知道了。那棵桂就是妈妈,要用心侍弄,马虎不得。

万物有灵,花也知道对它的用心吧。母亲在家休养时,桂树终于生出米粒般的花苞,从米粒到麦粒到豆粒,越来越饱满,直至绽放。温润雅致的淡黄色花朵一簇簇绽于枝头,散发着淡雅的清香。桂花绽放的那夜,花未眠,人未睡。晓青看着母亲一会儿端详绽放的桂花,一会儿闭着眼睛深嗅它的清香,不无得意看着晓青说:有福之人不在忙,我终于看到它开花散香了,活着真好!

知道自己时日不多的母亲,时时被病痛折磨的母亲,居然称自己是有福之人?看着母亲一派幸福的样子,听着她由衷的感叹,晓青的眼里瞬间就涌上了两汪饱满的泪水。母亲一生热诚待人,事事替人着想,不是说好人好报吗,何以让母亲得此不治之病?一直以为母亲会独自惆怅,会抱怨上天的不公,却原来抱怨的只是自己。母亲让晓青明白:幸福原来很简单,它不是因为生活完美,而是忽略那些不完美,尽力拥抱自己所看到的美好啊!

夏去秋来,天气由炎热变得凉爽,母亲化疗又回家休养。这期间桂树一直开花,原来它是一棵四季桂,一开就停不下来。晓青穿行在桂花的清香里,洗了被罩在阳台上晾晒。母亲不再听戏,靠在宽大的沙发上,静静地注视着阳台上的晓青。晓青一回头迎见母亲的目光,短暂的交接,彼此收回,竟异口同声地说:这桂可真香啊!

晓青眼里的母亲越来越沉静淡定。母亲说,每个人都有一生,或长或短。她絮絮地说着自己的病甚至描绘她走后的样子,像说一段与己无关的事情。晓青明白母亲,即便母亲走了也让她别悲伤难过。母亲的眼里时常含着笑意,点点滴滴,润泽着晓青的心。晓青越来越敬佩母亲:默默地承受病痛,爱生活,甚至爱她坎坷的命运。晓青努力学着母亲,但活成母亲的样子,并不容易。像母亲所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爱与别离不可阻挡,但晓青还是忍不住忧伤,边祈求上苍保佑,边悉心照料母亲。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一边心疼,一边爱。

母亲的病最终还是复发了。那些癌细胞在母亲的骨腔里肆意,骨穿化验显示它们异常活跃。晓青能感觉到它们正在分分秒秒啃噬母亲的骨头。血癌,不能手术,只能化疗。地狱一般的化疗。不能进食,喝点清水,都被吐得干净。呕吐得翻天覆地,五脏六腑都被吐出般,母亲整个人都是虚脱的。但她坚持喝水,喝了吐,吐了再喝。母亲变得特别容易满足,偶尔喝点清水不被吐出,就开心地说:多得了一杯水。晓青伴着母亲,红彤彤的双眼,始终没掉眼泪。她坚信,母亲会挺过去,闻着桂花的清香说:活着真好!家里的桂花也时时开着,散发着清香,正等着母亲回家。

像橘红的落日沉于西山,母亲还是走了。她的生命停止在2018年腊月初四下午两点半。

母亲走时,毫无征兆地,雪花自天上缓缓飘下。上天知道母亲是喜欢花的吧,以洁白无瑕的雪花迎接母亲。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晓青恍然若梦。

好像还在刚刚,母亲靠在晓青的肩头上喘息。也像是刚刚,晓青为母亲擦了脸,洗了脚。母亲躺在病床上,疼爱的目光像散发着清香的桂花瓣缓缓落下,落在晓青的脸上,留在她的心里。

生命终有长度,精神可以永恒。别离的路上,不仅有忧伤,还留香……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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