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小说丨子虚塔(张得福)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4-28 阅读次数: 4420

自从子墨得了急性胃炎,住进了医院,哥哥子秋便每天抽空跑来看他。

子墨家经营着一爿百货铺。本来是一家子的营生,但子秋好歹是长子,便顺理成章成了店主。他有个颇为儒雅的身份——画家。虽是业余的,却很具专业精神。“闲来写幅青山卖”的他根本无心经商,常将铺子丢给父母打理,自己兴之所至,四处悠游,采风作画。

子秋口才了得,一件味同嚼蜡的无聊琐事,经他加油添醋,再口若悬河地一讲,常让听者拍案叫绝。他游走四方采风,见多识广,从穷乡僻壤处听来的故事,恐怕比蒲松龄还要多些呢。他常给弟妹们讲些异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怪谈。当然大多是道听途说,并未亲见亲历。

一转眼,子墨已住院半月有余,病情无甚大碍了。这期间,哥哥子秋常常倚在弟弟的病榻旁,一面紧盯着盛满葡萄糖的吊瓶,准备着唤护士换药,一面陪子墨聊天解闷。但他一反往常天南地北的海聊,却总是翻来覆去不知疲倦地只给子墨讲一样东西:子虚塔。

从县城车站搭个小面包车,二十块钱,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绕过咱家门前那两座无名的矮敦敦的土山,再穿过一条长年干涸的河流,抵达一座叫义岗的小镇,这镇一面临着深沟大壑,一面则紧挨着大山,在山前你一抬头,便可看见一条被人踩得光溜溜的山径,循着这条山径一路盘绕着往上爬去,翻过一道直掇掇的山梁,子虚塔就近在眼前了。

子秋这样兴致盎然地讲时,满病房的人都不禁屏声敛气地谛听,像是在听什么旷世未有的罕事儿。子虚塔之所以让大家如此神往,是因为子秋如是说:

当你站在山脚,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一串悠悠荡荡的铜铎声。那声音随风飘扬,格外悦耳,把你长途跋涉的疲惫悄然带走了七八分。于是你不禁魂荡神摇,心极向往之。沿着那被太阳照得明晃晃的山路,一路循着那铜铎声,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飘然走至塔前。塔身是砖木混合结构,以砖石为主,木料次之,瓦脊最少。塔身共七级,孑然独立,正应了佛经中“七级浮屠”之典。塔门之上高挂一面木匾,匾身同样被风雨剥蚀得相当残旧,但却重新刷了一道黑漆,字迹显得格外醒目,赫然写着“子虚塔”。

当你站在它高耸的塔身前,不禁感到一种威逼,如同一阵罡风迎面吹来,将一道符箓悄然送进了你的身体。宝塔周围栖息着一种怪鸟,它们黑羽红嘴,不爱聒噪,也不爱拣高枝儿飞,只诡谲地蹲在荒草葳蕤的高埂上,举首投足间散发出一股遗世独立的隐逸味道。

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女护士拎着药瓶走进来,大家安静下来看她换药。待她忙完出门,一屋子的人还在等他的下文。“继续说嘛!”有人按捺不住地催了一声。子秋乖觉地接着上面的话茬,进行“下回分解”。

那宝塔里头塑有七座罗汉像,一层一座,模样儿个个不同,尽皆活灵活现,好像叫一声就会活过来答应你似的。塔门后早就预备下扫帚,好供朝奉的人扫塔之用。扫帚把儿被无数只手握过,变得油光水滑,不用说,它多少也带着些灵气儿。循着塔中的木梯,一阶一阶,执帚徐徐而上。一面登高,一面扫去脚下木梯上、周围墙壁上的尘埃。你顿觉心底一层比一层清凉,一层比一层淡泊,一层比一层恬静。俨然,你扫去的,不是眼前的凡尘,而是自家心上的污垢。

越往高处,光线越亮堂。心通着眼,于是,你的眼亮了,你的心也跟着亮了。那罗汉像的面容,也由愤怒狰狞而变作和蔼慈善。这种象征是不言而喻的。你越往上走,便越接近佛光,你在慢慢地向人生的至高境界爬升:至真,至善,至美。

塔内似乎与世相隔,你被一团虚静所缭绕,置身于一片空寂的境地。听不到半点来自尘世的嚣声,心底如有一口清凉的山泉在不断涌出。塔身俨然一座巨大的筛子,筛掉了你的一切风尘,一切俗恶。光线越来越亮,不是你在追寻佛光,而是佛光在引导你,照耀你。不是你在登高,而是任由脚下的木梯将你一点一点托往高处,侵入那无挂碍的至境。

出院才三天,医生再三叮嘱子墨要在家好好休养,注意饮食,少食多餐。然而,那座子虚塔却在子墨心里一刻不停地召唤。那空灵的铜铎声一声紧过一声,塔的轮廓也一刻比一刻清晰可辨,它的周身金光四射,咄咄逼人。哦,子虚塔!他决计非去一睹它的庐山真面目不可。

妹妹子瑶正上小学五年级,有过偷铺子钱柜的先例。子墨心里略一盘算,去子虚塔的路费花销,至少要六十块。他向来深以偷窃为耻,然而这回分明是受了子虚塔的蛊惑,便顾不得许多,觑个无人看管的时机,抽开铺子的钱柜,一个顺手牵羊,轻轻便便将六十块装进自家口袋。他双手插进裤兜里,洋洋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当他坐上小面包车,风风火火往子虚塔赶去时,绝想不到子瑶成了他现成的替罪羊。爸妈发现钱数目不够,也不待查寻,便一心认定是子瑶重蹈覆辙,把她关进一间小黑屋里,决定好好地惩戒她。

子墨揣着“牵来”的路费出了家门,径直朝车站走去。大雨初霁,接近晌午,想到自己正在前往日思夜盼的子虚塔的路上,禁不住心潮澎湃。

远远地,前方一抹熟悉的身影摇摇摆摆向他走近,那是他的邻居,酒鬼李友财。大清早,他就已喝得酩酊大醉,正摇摇摆摆往家里走。子墨从记事起,已记不清多少回将“酒鬼李”从路边的沟渠里捡了来,亲自扶他回家了。然而这一回,子墨一心惦着那座美轮美奂的子虚塔,不得不任他迈着醉步自行回去。

子墨于是丢下酒鬼李,径自大步流星地往车站赶。他满心欢欣,步履矫健,几乎要奔跑起来。转眼到了车站。

车驶出县城,迤逦盘上山路。车身忽然猛地一斜,停了下来。司机将油门踩到底,汽车仍旧不动弹。乘客们大半被颠醒,司机朝半醒半睡的乘客们吼了一声,教大家下来帮忙推车。大家登时全都清醒过来,嘴里嘟囔了几声,随即翻起身,赶着下车。原来是汽车的左后轮陷在了水坑里。众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扶定车身,卯足了劲往前推。只有子墨一个默然不动,僵僵地站在路边。

子墨并非自私冷酷到如此地步,念中学时还得过学校的“精神文明标兵”奖状。但这回他像个虔诚而偏执的教徒,一心只想着前往子虚塔,恨不得肋生双翅,立马飞了去,生怕被眼前这档子事给耽搁了。只见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走到车前,一只手紧张地揪着裤缝,隔着车窗对司机说道:

“师傅……那个……”

司机转过一张猪肺脸,气急败坏道:

“啥子事?”那司机正自认晦气,心里窝着一把莫名火。

子墨一见那张脸上怒气沸腾的,心里咯噔一下,舌头顿时往里一缩,把梗在嗓子眼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不甘心,于是又折回前面,不管不顾道:

“师傅,我要退票,事情很急,不能耽误。”

司机愣愣地望着他,似乎没听明白。子墨见状,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司机终于反应过来。没想到临危之际,居然有人落井下石,登时怒不可遏,从上衣前襟的兜里掏出十元钱,狠狠地砸在子墨脸上。

就在众人喊着号子推车的当儿,子墨早就挥手拦下另一辆车扬长而去。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车抵义岗,停在路边。子墨下车后,四处走动了一下,粗略地看了看地形。哥哥所言不虚,的确,这个镇子一面临着沟壑,一面背靠大山。他伫立路旁侧耳细听,希望如哥哥所说,能听见那悦耳的铜铎声,但耳畔除了细琐的噪音和村庄里偶尔发出的犬吠鸡鸣驴叫外,别无它物。他有点沮丧,但转而又想,自己正站在镇子中心,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声嘈杂,听不见也不足为奇。

一条盘山而上的小径明晃晃地摆在他面前,又细又白,蜿蜒曲折。他手拎一盒香径直往上走。

待他奔上山巅时,已累得汗流如注。等缓过劲来,展眼一望,哪有什么塔?他不肯信,又绕着山顶走了一圈,老鼠洞都数了两遍了,唯有一堆残留着土坯与墙基的废墟,看那模样,应该是座倾圮很久的小土坯房。

子墨彻底崩溃了,瘫坐在一块凸起的小土台上,像被钉子一下子扎破的车胎,浑身的气力顿时跑了个精光。子墨懊丧之极,将手中的盒香使劲掼在地下,既而失魂落魄地往山下走去。

他一时对哥哥深恶痛绝,谋划着回到家,怎样当着爸妈的面,将他的谎言抖出来,让他无地自容。还要将他的宝贝画夹子扯个粉碎,让他痛心极首。

等下了山,热风早抹去了泪水。他顺手拦下一辆车,向县城驶去。行至半路,看见一辆面包车侧翻在路边,后面一辆农用三轮的玻璃碎了一地,原来发生了追尾。车旁围了一群人,交警在指挥着清理现场,救护车正抢救伤员。

“这正是我出发时坐的那辆车啊!”他心里暗自吃惊道,“若是我当初帮他们一把的话——”他扪心自问了一句,就骇然止住,不敢往下想了。

子墨一路神思恍惚,车到站了都不晓得。他下了车,迷迷痴痴地往家走去。空气热得发晕,白色的柏油路面晃得人眼花。他远远望见池塘边围着一群人,多是些平日熟识的街坊。一个熟人不停地向他招手,焦急万分。他回过神来,疾步跑过去,人墙自动让开一条缝,他钻进去一看,见地上躺着两个人,浑身湿透,不见一丝生气。一个是“酒鬼李”,一个是哥哥子秋。一个住得最近的街坊解释说,“酒鬼李”喝得人事不省,掉进了池塘,子秋闻声赶去救,不想连自己也带累了。两人被捞上来时,已都不行了。已经叫了救护车,快到了。

稍时,在铺子里和人摸牌的子秋爸妈闻讯赶了来。池塘边爆发了一场震天坼地的号啕大哭。救护车到了,他俩被抬上车,爸妈紧跟着上车,临走时叮嘱子墨去看铺子。救护车向医院疾驶而去。子墨对哥哥的满腔怨怼,登时化为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他失魂丧魄地朝家里跌跌撞撞而去,只想把自己关进黑屋子里静一静。

他推开黑屋子的门,却见妹妹子瑶睁着惊恐的眼睛走了出来,脸上痴痴呆呆的,像木刻的一样。子墨哀哀地说了声:“大哥让水淹了。”只见子瑶一声不吭,置若罔闻,只管往前走。子墨瘫坐在黑魆魆的屋子里,猛抬头,依稀望见一座子虚塔在黑暗中冉冉升起。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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