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散文 | 父亲与盲牛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7-05 阅读次数: 4566

父亲一挟子一挟子地往地头抱秧子草,抱完了,抽出一绺拧成绳捆好,亲昵地招呼黑子,地头上卧着倒沫的黑子温顺地走过来,低下头,父亲把马鞍似的草捆骑上黑子的脊背,扛起擦得铮亮的锄头,手扶草捆,一人一牛默契地走回村庄。晚霞里,父亲和黑子剪影般缓缓移动着,一束青草上翘,摇曳着被霞光润染得金碧辉煌,父亲的锄头也熠熠闪光。“你爷俩回来啦!”母亲这样称呼父亲和黑子,已经习惯了。父亲听到这称呼乐得咧嘴笑,忙卸了草捆,轻拂牛背,“牛儿好,好牛儿——这是你的晚饭。”黑子乐滋滋地甩着尾巴。

说起黑子,话就长了。那时父亲还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得了好多奖状,授奖词总少不了“爱牛如子”之类的内容,这里的“子”就有黑子的份。黑子一出生就瞎,一走动不是碰上就是磕下,“哞——哞——”哭叫,人人都说它活不成,连队长也说这回饲养员的奖状拿不成啦。但父亲还是把瞎牛犊拉扯活了,拿到了当年的奖状,再次赢得“爱牛如子”的美誉。那时我还在村上念小学二年级,很是羡慕父亲的奖状。就是这一年场光地净的秋后,牲口们都由社员牵回家了。盲牛黑子谁都不愿要,庄户人家全指望地吃饭呢,谁耽误得起?队长瞅瞅瞎牛犊还没上套,牛妈妈已被人牵走了,它凄切地“哞——哞——”叫,满人场院里乱蹿,忽然闻到父亲的气味,亲昵地用脸抚摸父亲,高兴得直尥蹶子。队长向大家说:“这瞎牛犊子没人要,咱煮着吃了吧?”满场院立即响起热烈的回应。瞎牛犊忽然听到响声四起,像个受惊的孩子,紧紧依偎着父亲。

“黑子还没扎牙,还小呢!”父亲惶急了,两手护拢着黑子,生怕谁抢了去。

队长笑了,“咱们的饲养员没儿子,瞎牛犊子就给他作儿子吧!”场院里又响起了哄堂大笑。于是,黑子衔着父亲的衣角,走进了我们家。

“祖爷爷,赶明个种地你用牙啃!”正拾掇柴禾的母亲见父亲领着黑子进家,柴禾丢了一地,支撒着两手呆住了。父亲做错事似的,嘿嘿笑着,领黑子进了东厢房。从此,父亲就跟黑子睡东厢房。一来方便饲养,二来防牛盗。

那两年,拖拉机还稀罕着呢,更甭说播种机收割机了,收种全依赖牲口。因为养牲口的多,会养牲口的少,父亲成了村上的红人。谁家的牲口遇到问题,都来找父亲请教。谁来叫,父亲都笑脸相迎,如果是吃饭时,父亲放下碗就走;如果是黑夜里,父亲披上衣就走。父亲的哮喘越来越明显了,渐渐远去,母亲才轻轻叹息一声。冬天到了,麦糠早已喂完,牲口全指望铡麦秸喂养。铡是黑老包铡秦世美用的那种铡,按铡的人只要有蛮力就行,续草就是技术活了。草要掐得瓷实,还要续得长短均匀,偶尔有长草绷过铡口,还要麻溜捡过来。再者,续草有较大的危险性。那个冬天,谁家铡草都会提前几天跟父亲打招呼。父亲一来续草讲究,二来续得快,他一个人续草抵两个人按铡。天天跟麦秸撕厮磨,父亲的棉衣破得很快,尤其是膝盖和袖口处破得最快,缝补好了,过不了几天,又破了。母亲扯拉线绳的声音常常应和着东厢房父亲的哮喘声。

早上,父亲还没睡醒,黑子用温热绵软的舌头舔着父亲的脸。父亲醒来,歉意地摩挲着黑子的头:“饿了吧?咱们做饭!”父亲起身端筛子去草池撮了半筛子花草,两手端平,不紧不慢地筛着。尘渣土沫儿筛净了,倒进牛槽里,从锅里舀一碗热水洒上,捧些料拌匀。黑子呢,用脸蹭着父亲的后背,尾巴欢快地扫来扫去。父亲回手拍拍黑子的脸:“淘气包,开饭喽!”黑子将嘴探进槽里,长舌风卷残云,呼哧呼哧地吞咽,父亲看着香甜吃草的黑子,摸出烟袋,脸上露出极幸福的神情,嘿嘿地笑了。黑子的吞咽渐渐慢下来,吃饱了,父亲亲昵地扯着黑子的耳朵:“出来出来!晒晒太阳。”父亲拿一把大扫帚给黑子一遍一遍地梳理毛发,黑子快活地舔着父亲的脚脖,尾巴活泼地甩动着。母亲早已做好饭了,三番五次地催父亲吃饭,父亲还是不紧不慢地给黑子梳理,催急了,回一声你先吃吧,害得母亲常重新生火温饭。

母亲的话到底应验了。头一个土地承包秋种,不急不慢地来到了。尽管人们做了长时间的准备,到时候还是有人手忙脚乱,尤其是牲口搭配不当,显得紧缺,我们家喂的黑子因眼瞎没人肯搭帮配套,父亲为没牲口耕地种麦犯愁了。借牲口,那是张不开口的话,叫别人撂下手头的活,给咱耕地,有这个理吗?父亲寻思着别的门路,终于打听到相隔两个村的王庄,有一辆投亲来犁地的拖拉机,只管犁不管耙,八块钱一亩。一大早,父亲揣两个馍就奔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拖拉机,可人家根本脱不开身,邻村的人还排着长长的队在等呢。父亲挨在人后,不时用手掌遮住眼睛,抬头望望当顶的太阳,又把目光收回犁地的拖拉机身上。心焦得实在耐不住了,父亲寻了给拖拉机提水添水的活计,水添满了,又提一桶放地头等着,按一袋烟,一口连一口地抽,吧嗒吧嗒响,一直挨到第二天凌晨,父亲蹲在地头打盹,忽然闻到刺鼻的机油味,睁眼看见拖拉机手拍他的肩膀,悄声地叫他上拖拉机,说抽会空给我们家犁地,父亲像抱恩人似的抱住了腻满油污的手。

挨两天功夫搬来的拖拉机,不足两个小时,我们家的那块地就翻起来了。朝阳的光辉花瓣似的撒上湿润润、油汪汪新翻的泥土时,父亲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新翻的泥土需耙瓷实了才保墒,才好播种,晒垡头是种地最大的忌讳。抽谁家的牲口耙一晌呢?父亲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总算有了眉目:二朋家独套牲口,打听他家的地也种完了。再说父亲没少给他家续草,用一晌牲口也说得过去。父亲鼓足勇气,走进他家院们,喊了一声没人应,又喊一声,大妮从厨房出来了,说她娘下地了,她爹赶牲口去外村犁地去了。父亲很庆幸没说借牲口的事,要不岂不白求了一回人?父亲一离开二朋家,又掂量开了:借铁良家的牲口用一晌吧,论家族关系,他该称呼父亲叔。一冬天也没少给他铡草,那次雪天,他家的牲口草喂光了,扫开雪地,在冰地上给他续了一天草。老叔实在挤到墙角转不过身啦,要不,哪肯麻烦小辈你?父亲心里这样想着,走到铁良家门口,大声喊:“铁良,铁良!”出门来的不是铁良而是铁良媳妇,父亲想好的话又咽进肚里,另说借抓钩捯捯地角。父亲再没有勇气跑下一家了。母亲免不了一顿数落:摊上个榆木疙瘩,窝囊一辈子。数落归数落,完了还得扛着抓钩下地搂垡头。太阳升高了,父亲挥动抓钩一下赶一下地搂着,汗水蚯蚓似的,从头顶、额角、脸膛,纵横往下爬,哮喘一声高一声,响得很远,村人见了取笑说,李老二活做得恁细,种大烟呀!眼看着喜人的墒情就要晒干了,母亲心焦无奈步行七八里路去姐姐家告急,姐夫赶着牲口来了,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秋种后,一入冬,找父亲铡草的人又多起来。

亲邻们劝父亲卖了黑子,添俩钱倒换倒换,免得种地作难。

黑子这一年大开个儿了,给父亲喂得膀大腰圆,集市上的屠宰户也来瞄过几次。父亲唔唔地应着,就是不应承,也不见行动。幸好,往后的年份,耕地机、播种机、收割机,从无到有,渐渐多起来,种地对牲口的依赖越来越小了,找父亲铡草的人也少了。我从小学升入乡驻地的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县一中,那时的县一中还每年只招四个班,考上蛮不容易。父亲走在大街上,跟他打招呼的人陡然多了起来。那时,县一中的学费才三百多块钱,可对农民来说,是不小的数目,顶一头牛的价。全家人的目光都落到黑子身上,母亲待黑子也格外好起来。父亲沉默不语,得空就给黑子梳理毛发,摩挲黑子的脸颊。全家人合谋算计黑子似的,都有些心虚。

眼看报到的日子来到了,学费还没着落,我焦急得睡不着。夜已深,父亲的哮喘声依然如故地从东厢房传来,忽然,哮喘声停住,片刻沉寂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黑子呵,我闺女的学费咋办呢?夜愈深了,我透过窗子望见苍茫辽阔的夜空,隐现着几颗凉意四射的星星,离我那样邈远。

几夜了,父亲跟我一样没能睡好。

黎明时分,父亲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回来,额上磕了个包,皮破了,血汁渗出来,稀疏苍白的鬓发沾着湿淋淋的夜露。父亲躺回东厢房——病倒了。

父亲一病倒,我打消了读高中的念头,回乡中复读一年,考取了县师范。

父亲病了一场后,身体明显虚弱下来。好歹当时的师范,节俭的女生生活也能维持了,我心里才稍稍卸了危机感。

我读师范最后一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父亲没能熬过那个冬天。父亲哮喘最厉害的那几夜,脸憋得青紫。母亲想让他到堂屋住,父亲不愿意,说由黑子陪他心里踏实。最后,父亲叫我到床前,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闺女,爹耽搁你了……”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以至于一丝也听不见了,眼窝里的泪水汪出来、汪出来,泪滴越蓄越大,眼窝终于容不下了,滑落下去,父亲的手松开了,滑落下去……

依母亲的意愿,还是抬父亲进堂屋装殓了。

父亲出殡那天,雪大片大片地飘洒,地上洁白,树上洁白,天空格外干净。来了些亲戚,忙客不多。没请大知事,没有响班迎送,谁还来看热闹呢?父亲走得很冷清,连扛幡的人也没有。冥幡搭在棺木上,雪片飘飘洒洒落了一层,无声无息地晶莹。族里几个远门孝子走在棺木前,也不大哭,只有我和姐姐跟在后边凄凄切切地抽泣。间或,掺和着黑子的“哞——哞——”长鸣。有人想把黑子赶回东厢房,怎么赶它也不回去,执拗地围着棺木跑前跑后,多少也添些热闹少些冷清。墓地是我们家的那块责任田,父亲活着时伺弄这块土地,死了还守着这块土地。黑子常伴父亲下地,帮父亲背柴草庄稼,黑子也熟悉这块土地。

墓坑是提前刨的,已铺了一层白生生的雪花。几个人七手八脚地给父亲下了葬,父亲躺进洁白的梨花丛里了。

雪飘飘洒洒……

忙客、亲戚送完葬,吃吃喝喝人都散了。人散后,母亲才哭,哭得肝肠寸断,我也哭。我和母亲抱作一团,还是感到未来的日子刻骨铭心的孤单。

第二天早上,母亲去东厢房喂黑子,黑子不见了。家园里找遍了,没见黑子。东邻西舍找遍了,没见黑子。街头巷尾找遍了,还是没见黑子!

雪飘飘洒洒……

第三天早上,姐姐来了,我们娘仨去给父亲圆坟,发现黑子僵卧在父亲坟后,身上覆盖着厚厚的雪!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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