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散文 | 死生门槛(冯晓澜)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7-05 阅读次数: 3727

乡下的二舅去了。

得到消息,我并不诧异,也不伤心。

二舅毕竟已年过八十,进入风烛残年,离开人世也是迟早的事。但林林总总的消息汇聚到一起,最终让我得知,二舅的故去却是不受身边亲人的重视,时常无人照护、关心,在临去前竟然没吃上早饭,也就是饿得实在受不了,在热饭的过程中跌倒,挣扎爬行了十余米,终未爬过那道通向地坝、向人们呼救求援而得以生还的门槛。

二舅竟然是饿着离去的。我心寒。

约好全家,驱车赶赴二舅家。

在机耕道下车,步行走上冷风扑面的田坎。

早春二月的天气,时阴时雨,春寒料峭,风硬,如刀子般割脸。乍暖还寒比隆冬还冷。空寂的田野,一派残冬萧瑟与新绿交织的画面。路过四舅家时,就听正洗衣服的四舅二儿媳林妹说,二舅是去热饭时跌倒,等二舅幺儿康娃发现时,二舅已跌倒在堂屋大门边,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越出了门槛。

这应该是二舅在人世间最后的呼救姿态吧。

我们问,什么时候断的气。答说,可能是十点来钟。另有邻居说,二舅母卖菜去了,去报信的人好不容易找到她,她还想继续卖菜,并无马上返家的迹象。报信人几经催促后,二舅母才挑着卖菜的担子一步一步往家赶。

在二舅母心里,钱比二舅的命还重要。心下一叹。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二舅母的确把钱看得很重,年过七十还闲不住,不听子女劝说,执意种菜,除了种时令蔬菜拿到农贸市场上去卖,还搜罗自己后人不要的菜叶,一筐筐去晾晒、淘洗、切碎、腌上,然后成批量,一背篓一背篓,去卖给火锅店、豆花饭店。风干加工好的咸菜,每斤不到五元。没有什么赚头,完全是挣的手工钱。做咸菜工序多,光是一刀一刀切碎,就是个大工程,需要百般的细心、千般的耐心,也只有老年人,才会为挣点钱以减轻后人的负担,而干得乐此不疲。按老表们开玩笑的说法,二舅母是与那些店家订了合同的,不干还不得行哩。二舅母每往坛里装填一把咸菜,就是装填一份喜悦。那一把一把咸菜在她眼里就是钱,经手的都是一张张钱,当然干起来就很有劲啊。如此说来,二舅母忙着她的活路,忙着她的咸菜,屋里屋外一把手,也就势必会少了对二舅的关心,当然也就少了对二舅最基本的照料。毕竟子女们没有与二舅他们住在一起,二舅母只有一双手,当然不可能两全、屋里屋外都兼顾得到。

二舅在七十五岁左右,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背佝偻了,腿脚不利索了。过了八十连一点体力活都不能做,走路都颤颤巍巍,还隔三岔五晕倒。即便如此,他只要人清醒、人能立得住,就找力所能及的事做,诸如:扫扫地、煮煮饭什么的,以此打发不再有生气的老年时光。

据二舅母说,二舅年纪大了,人变得小气,脾气也越加固执起来。

春节我们全家去看望二舅,看他穿的仍是些不成套的旧衣服,虽层层叠叠,但仍禁不住凛冽的寒意,冻得冷嗖嗖的、高大的身子缩成了一团。父亲说,二嫂,咋不让二哥哥穿上棉衣、穿厚实点啊?不只父亲记得,我们也没忘记,我们曾给二舅长长短短的各式棉衣好几套。二舅母说,你二哥倔啊,不管怎么叫他穿,他就是不穿,在他心里放在箱底,比穿在他身上还踏实。没办法,劝不动嘛。二舅母说完轻轻一叹。父亲和我们也都各自一叹。

父亲再劝,二舅还是说不冷。二舅最忧心的是,干不动活了,失去了在土地上劳作的快乐。人离开了土地,精神也就先垮了几分。一有亲人去看他,他就哭,说,吃得,做不得,活起来好没意思。二舅与二舅母一样心痛钱,只要钱收到荷包里了,往外掏就心痛。有伤风感冒之类的小病,从不吃药,都是霸蛮撑着。二舅连药都没吃多少,更别说去医院做检查。即便到了生命突然停摆的终点,也没到县医院报过到,更别说住一次院。

快到二舅家的院子,燃放一挂鞭炮。这是我们这一方的风俗,算是给亡者和他的子女们报信,告知有亲人吊唁来了。

地坝里摆有两张方桌,散落着一些塑料凳子。老表们或商量或电话,正在料理丧事。据二舅的幺儿康娃说,不是雨下密了,他不回父母家帮母亲收晾晒在地坝里的菜叶,他还不会晓得父亲跌倒了。他第一个发现父亲出事,灶旁煮饭的鼎锅翻倒在地上,锅盖滚动到了灶旁的屋角,饭散落一地,棉帽跌在与鼎锅不远的地方,而人已爬行到离灶台十余米远的堂屋双合门的门槛边,一只手已伸出了门外,像是呼救喊人的模样。他急忙搂起父亲,呼叫着父亲,没有反应,手已发凉了,也没有了气息,但身子还是温热的。三子二女,就他这个幺儿算是为父亲送了终。具体什么时间落的气,他也不清楚。他说,昨天父亲就晕倒过,后来缓了过来,又跌跌撞撞上坡到菜地除草,劝都劝不住。今早晨还一步一颤扫了屋里和地坝。唉,哪个有防备哟,老汉就是闲不住,早晓得我们就不去忙活路了,哪晓得他会这么就走了啊!

二舅虽过世了几个小时了,但灵堂尚没来得及搭设。按轻重缓急,二舅的寿衣已穿好了、供桌也已摆好,燃着香烛。二舅的遗体停放在堂屋原来放饭桌的地方,隔他生命停摆的门槛也就一步之遥。穿好寿衣的二舅躺在门板上,神态安详,但已不再魁梧,好似人去了就缩了水一样。诸事未妥,我们一行也没能燃香、磕头祭奠。

堂屋通向地坝的那道生死门槛沉默无言。

二舅从那道门槛走向了天堂。

二舅走了,走得那么突然,走得那么孤单,走得那么凄凉,着实让我心生伤痛。

母亲在地坝里见到二舅母就抑扬顿挫哭开了。

哭她二哥哥一生辛劳,还没享几天福,连县医院都没进一次,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了。众人好一阵劝说,才让母亲住了口。

不久,邻里帮忙的人抬来了没来得及上漆的棺木:四人抬,两旁有好几个青壮年手帮护着,穿田坎,越台阶,一路浩浩荡荡,抬到了堂屋。随后装殓,孝子们没一个哭唱得来孝歌,由一个在村子周边其他院子会哭孝歌的女人代为哭了一阵,算是完成了一道仪式。

二舅母说,二舅快过八十的前一年就时常提醒要买寿方(棺木)。他不愿火化去爬高烟囱。在土地上劳作了一辈子的二舅,不想死后化为一捧灰。他生于土地,劳作于土地,死后也要回归于土地。当二舅如愿后,二舅曾对我母亲高兴地说起,寿方摆在那里,心里就落实了。那寿方,打割完工,没上土漆,不美观,也就说不上完美成就了他老人家的心愿。可二舅说,反正早晚要烂掉的,何必花那冤枉钱。即便后人再三催促,二舅也坚持不同意上漆。二舅过世后,这才忙着给寿方上漆,应该是后人“亡羊补牢”的弥补之举。或有愧意,或有挣脸面的意思。红尘之间,红白喜事,都离不开热闹二字。不然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我饶有兴味看地仙做法事的准备工作:用红、白纸剪裁引魂幡、灵牌,之后是画写一些曲里拐弯线条组成的符号、再写上称谓。然后,在一张一尺来长的白纸上,写亡者及孝子们的生辰八字。身村瘦长的地仙,手拿一本泛黄陈旧的书查对、找寻,不冲犯子女后人、适宜下葬的吉利日子。逐日查对,一路测算下来,最后选定在旧历的二月二十二下葬。地仙征求孝子们的意见,没费一点思量,也没费一丝犹豫,都达到了空前的一致。大家都说,老汉辛苦了一辈子,临走也没落连(麻烦)后人,多放几天,没啥,让他老人家走得风光些。前后要放十二天,“人死饭门开”,帮忙的、吊唁的,见天就得开几席,多放一天,放的就是钱啊。地仙填写《西方路票》(也叫到阴间报道的文书或通行证。现在与时俱进,已不用毛笔书写,全是复印好,简省得只管用圆珠笔填写替代了)。接着就应该做开路的法事了。因有两个老表是养猪专业户要去喂猪,就等他们忙完了再做法事。生者和死者的事都得兼顾着啊。

二舅才过了八十寿诞几个月,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

按我母亲的话说,二舅昨天就晕倒过一次,二舅母今天就不应该去卖菜。母亲虽有责怪二舅母之意,但只是一种希望她二哥哥生命不这样去得匆匆的假设和祈愿。

姐姐说,这样走还好些,利索轻松,不给后人增加负担,他自己也不受罪。如抢救过来,万一瘫痪什么的,还麻烦些。我知道,这是我姐宽慰母亲的话,以免过了古稀之年的母亲过度悲伤。

二舅走得不痛苦吗?在我看来,他一定有过痛苦。

那痛苦没写在脸上,但一定随着他的灵魂去了天堂。

当二舅跌倒时,他由灶屋爬行了十余米,终没能翻出堂屋的门槛以呼救求得生还。这风烛残年、无人照护的求生过程持续了多久,其生与死挣扎、拼争、沉浮,到底是痛苦还是解脱,哪种成分更浓,我无法猜度和还原。

我只想说,儿孙成群、四世同堂、辛劳一生的老人,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着实触动了我心里最冰冷的角落,让我心酸。责备和假设都无用,都是事后诸葛亮。如二舅生在城市的环境,断不会走得如此凄凉,也不可能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一切都成定局,但我禁不住还是做着这样的设想。

人们众口一词,说,二舅的过世是老死的,到寿数就该结束了,你就是守着,该走,还是要走。生死由命,是有定数的,也是有地方的啊。

这仍是宽慰人的劝解。如少了宽慰、少了谅解,那就会起争端,就不能同心同德料理好后事。

寿数的长短,是天定的,也可是人为的。

作为外甥从亲情角度,我可以认同,可以不发一言,但从人性的角度说,农村的老人远比城里的老人活得艰辛和不幸。因为他们不可能按法定年龄退休,晚年得不到保障,得一直干到生命的终结。他们生命的色彩是很朴素的,那就是多子多福,儿孙满堂,一生在为后人付出,到死也不愿给后人增加一点麻烦。即便后人再孝顺,因他们形成了固有的勤俭节约和每日劳作的习惯,也万难离开他们劳作过的土地。年老而失去劳动能力,失去亲吻土地的芳香,生命其实就在离开土地的那一刻于无形中就枯萎了。

唉,二舅已去,我仍纠结于那十余米求生之路和生死门槛,思量、猜度那神秘而远去的场景,久久无法释怀。但我深知:生命不可重来,一切都不可假定,惟有踏踏实实地活着才是最美好的。

愿二舅一路走好,莫再牵挂,放心远去,在天堂得到安息!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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