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诗歌 | 我的小山村, 我的老区(戴存伟)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7-05 阅读次数: 3277

异乡人来到小村子

异乡人走乡串户,来到我乡,

异乡人走乡串户,走进乡亲心底。

他的名字,

有时是小赵,有时叫打铁的,

有时唤作小胡子。

他行色匆匆,满面烟尘,

锻打一块块废铁,

锻造镢、锨、大门上的扣环,小门上的铁栓,

或者蓄存月光的刀,

或者尖叫的红樱枪。

他坐乡亲的热炕头,蹲乡亲的板凳,

绝不伏身去吹老屋落下的灰尘,

如在自己家中,待人接物,

没有丁点儿嫌弃。

他干净利落,

把乡亲的院子打扫干净。

他用窄窄的肩头挑水

把乡亲的水缸挑满,

缸中,硕大的太阳几乎要晃荡出来,

缸里,明晃晃的波浪寂静时成为镜子。

炉中火,放红光,

他坐在炕头,坐在一个个黑夜,

深陷在黑暗中,

眼睛比火还要亮,

他为乡亲读著作,读报纸,

娓娓道来,

又掷地有声。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被穿过窗棂的月光浮起,

浮起在对明天,对未来,对重构世界的向往中。

火炼火,铁打铁,他打制趁手的镰刀,

此前,我乡镰刀仅仅割草砍柴,

收麦割谷。

麦与谷填满别人的粮囤,

绑在杆顶的镰刀从树尖够下槐花

填不饱浮肿的肚皮。

他挥舞锤子打铁,

又重又轻,又狠又温柔,

废铁打出火星,打出光,

打出上好的锤子。

此前,锤子仅仅是用来击砸钉子,

已砸多少次,

钉子在木头中已经松动,

这破八仙桌,这破椅子只有三条腿……

而异乡人来到,

镰刀变成利刃,

能够割断捆在身上勒进肉里的绳子,

能够砍掉捆绑绳子的手。

而锤子,有重量,有动人的弧度。

老屋中的八仙桌呀,破椅子呀,

终于站了起来,

站得稳稳当当。

火炼火,火也炼他;铁打铁,

铁也打他,

经年累月,年轻的他变成一块燃烧的铁,

一块闪光的钢。

然而有一天他却客死我乡,

这么好的一个人呀,

他怎么能离世而去?

这么好的铁呀,

这么亮的钢呀!

他客死我乡,无人忍心叙述他的死。

只说:“惨!”

活埋。

颈项以上露出地面,

浇猪油,灌蜂蜜,使狗啃之,蚂蚁噬之……

类锦山沉默,梓河呜咽,

乡亲垂泪,抔土成坟,

殳于十八岁,异乡人的名字无人知晓,

立无字墓碑,

他来自哪里?

他的母亲可曾白发,

于每一个夜晚等他归来?

他的父亲步履艰难,

可曾于每一个清晨打开大门,向路上远望?

多少年了,乡亲们清晰地记得,

他,一个异乡人,白天打铁,

夜晚,在热炕头,在板凳,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在月光中飞行,

穿过黑夜,

与乡亲们一起迎来一个个清晨,

迎来一个个清晨的太阳。
 

后方医院

布满灰尘,泥菩萨如乡下人,

满脸土色。

断垣残壁,余半个庙,庙里空空如也。

五个和尚,一个在日本人破门而入前上吊,

含恨而亡;

另外四个,

一个被刺刀划开肚皮;

另外三个,

一个跳下庙后的山崖;

另外二个,

被日本人拴了,拉去县城,

城墙加固

至三十六米宽厚,

建筑用料:土、石头和砖,

还有两个和尚的骨头、肉、破成条的布衫。

庙门过年时贴着门神,

红鲜夺目,威风凛凛,

被卸下,被劈成柴,

用来烧火,烫褪鸡毛,熬鸡。

鸡飞,鸡叫,鸡叫着惊恐地飞,

但它们怎么比子弹快呢?

此庙,居类锦山山顶。

此庙,距离县城七十二华里,

日本人、东洋马被城墙与狼狗保卫着,

也被沂蒙七十二崮围住。

攻城的炮声隆隆,

攻城的杀声震天。

攻上去的是八路,

抬下来的是伤员。

疼痛难忍,

咬牙切齿,连庙里的蛛丝都为之颤动。

血里汗中漂着硫黄,

眼睛里荡着硝烟。

啊,菩萨心肠一样的乡下人,

抱来被子,抱来柴,

抱来比子弹飞得快的公鸡、母鸡。

不要嫌小米粥稀,家里只剩下这点儿小米,

多“添一瓢沂河水”(注1),

顺时针搅呀搅,“情深谊长”,

多续几把柴火,炉火烧旺,

沂河水在锅中滚呀滚,

小米在锅中一次次开花

熬得稀烂,

仿佛母亲的乳汁。

村中破旧的小庙,

收留一个又一个伤员。

这座简陋的后方医院,

让伤员一个个站了起来,

重返前方,

重返前方……

注1:语出歌曲《沂蒙颂》
 

五月的山谷

“刀丛扑去争山顶,

血雨飘来湿战袍”(语出《孟良崮战役》陈毅)

西南方向,我村距孟良崮九十华里,

经强人出没的坦埠,

绕行土匪横行的旧寨,

穿过水患频发的重山,

至交通要地垛庄。父亲和他的小推车,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走山道,行水漫桥,

去前方三次。众乡亲和他们的小推车,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向前方,

运煎饼,运鞋袜,抬担架,

运裹尸的黄草。

啊,枯了的黄草呀,

你的秆硬,叶子软,

给多少亡人最后的温暖!

一九二八年六月出生,

彼时,父亲十九。身材单薄,气力却足,

小推车堆出尖,堆成了小山,

把沂蒙山的羊肠小道压得更曲,

把沂河上弯弯的水漫桥压得更弯。

农历四月,如同旧社会一样严寒,

青黄不接,

饥岁之春,

我乡外出行乞者十之三五。

我乡却倾囊所有,

煎饼,鞋袜,裹尸的黄草

装满小推车,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浩浩荡荡向前方,

向前方。

五月的雨水冰凉,

满山的狼毒花还未开放。

多少以来,

父亲反复描述山谷中的溪水,

诉说太阳如刺刀一样刺目,

别的颜色他不用,

唯独用一个颜色:“红”。

黄草裹尸,裹住的是尸体,

裹不住的是鲜血,

鲜红的血流呀,

从一个个年轻的身体流出,

流过山岗,流过草坡,流过松林,

绕过一块块石头,流到谷底,

热的血与冰凉的雨水汇成小溪,

一起在山谷流动,

流着,流着,

流红了谷底。流着,流着

流红了沂蒙山的狼毒花,

流红了解放区的天空。

生前,攻守是双方

彼此是敌人,

死后,血流在同一个山谷,

同一条小溪,

分不清哪是水,哪是血,

分不清哪是敌人的,哪是我方的,

这些年轻的士兵呀,

他们的母亲,

分散在各地,就像星星布满异地的天空,

遥远的地方,夜不能寐,

隐约听到母亲的哭声,

分不清哪是这个母亲的,哪是哪个母亲的,

分不清纷纷落下的雨滴,

哪是这颗星星,哪是那个星辰……

( 编辑: 子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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