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银雀文学奖参赛作品 | 沂蒙煎饼谣

在临沂客户端 2019-03-25 阅读次数: 3026

一张煎饼呦香又甜

一双布鞋呦送前线

一条沂河呦宽又宽

一座蒙山呦钻云天

——题记


1

沂河清澈流淌,倒映着绵延的蒙山

倒映着田野。庄稼在黑土上闪烁

山村里斑鸠栖落、麻雀低飞

院墙内树枝出墙、石磨压着天井

升起的烟火,婉转而又弥漫

散尽了多少真实与遐想

有多少牛羊一天一天的长大

有多少庄稼一天一天的种下

有多少粮食变成了食粮,卷成纸一样的煎饼

卷进蒙山、沂河,卷进柳丝一样的小葱

有多少来来往往的人含泪咽下

有多少只剩骨灰的人,站成墓碑

立在山岗前,像一个个卷起来的煎饼

2

我知道煎饼的出现也不是一天两天

可以到新泰楼德镇找踪迹

可以从万历年间的分家契约找证据

我知道我就是那个絮絮叨叨的人

继续写着村里的小事、小景

写山坡的羊、生锈的铁犁、低产的粮食

它们和睦相处,又彼此分离

写麦地、高粱地、河滩地

它们种下不同的孩子,产出不同的粮食

制成了不同的种子

我能够写出的石碾浑重、石磨低沉

土灶很旧、柴火烧得很旺

一只铁制鏊子、一把木制筢子、一个布制油搭子

我能够写出的粮食散发着煎饼香味

这人间烟火的味,活过了一代又一代

又是怎样地与沂蒙土地相遇

与我熟悉的亲人相遇

3

需要补充一些口述

才能完成一段民国的旧事

听爷爷讲,上世纪初的那些年

烽火四起,动荡不安

血雨腥风染黑了崮山

今天是凶残的土匪,明天是溃败的军阀

代替着小商贩走街串巷

听爷爷讲,那时候土地贫瘠,田野更加荒凉

霜冻提前冻伤了山坡的地瓜秧

摊煎饼是很奢侈的事,粮食匮乏

充饥只能靠些窝窝团、野菜饼子,甚至还有树皮

有一年刘黑七部下攻破了山寨

村里的老百姓就躲进村后的水塘崮

爷爷伙同其他劳力在山上筑起了石坝和围墙

在山上一住就是半年,山上支起了鏊子

让摊煎饼摊上了山头

野菜熬成了清汤,一件旧衣裳补丁接不上补丁

一把旧大刀,锈斑斑斑

听父亲讲,1976年爷爷临终前

一直追问山上的石磨在不在

那把大刀不要挂在屋角

父亲讲那把刀现在藏在爷爷墓里

4

我知道爷爷的故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那年是1938年,有不同口音的人抵达山区腹地

沿崮山村前的泰石公路向东

走到了12里外的岸堤南庙

组建了山东抗日军政干部学校

又称抗大一分校

爷爷说自己正当年

白天进地干农活,晚上挑担送煎饼

送到抗大一分校

那年是1941年,日军的大扫荡已经“铁壁合围”

爷爷随师生转移到费县大青山

那年冬天格外冷,爷爷见证了枪林弹雨

见证了正在吃着煎饼的战士被流弹击中的场景

见证了外国友人,也和士兵一样

冲锋在前,见证了鬼子的残暴

那年的大青山像一块墓碑,砸倒一片树林

日寇的“囚笼政策”燃起了更烈的火焰

激起了抗日的激情

那年爷爷死里逃生

5

推石碾的人拖着满天的星星

推石磨的人转出眼中的星星

摊煎饼的人擦去额头的星星

同样的草房简朴、同样的土地黝黑

同样是忙里忙外的纯朴乡亲。在田家村

母亲12岁时就抛弃了老封建

加入村里的识字班

白天帮着姥娘压碾推磨摊煎饼

夜晚对着灯光捻针线

摊的煎饼一张张,缝的军装一件件

纳的鞋底一双双

担任民兵连长的姥爷忙着支鏊抱柴

母亲烧火,姥娘“刺啦”一声摊沫糊

竹刮飞转,手扬臂落

摊出一张张金黄光洁的煎饼

姥爷担着煎饼送部队,送去支前饼

去时还带上菜园里的小葱

中途休息时就吸一口旱烟

看看蒙山挨着沂河,一路山一路水

土路靠着田野,一路风一路尘

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说:

“很小的我就学会了摊煎饼

我摊的煎饼特别薄,你姥爷最喜欢吃了

可惜他死的早,死于鬼子的大扫荡”

母亲说完,红润的脸

立马暗淡了下来

6

那时的煎饼又硬又大又筋道

那时的煎饼是地瓜的,高粱的,杂粮的

那时的煎饼舍不得放麦子和小米

那时煎饼卷大葱,没有现在的豆瓣酱

那时新四军官兵打了一场吃煎饼的攻坚战

那时的陈毅边下围棋边啃一口煎饼

那时的南方兵学会了把圆圆的煎饼卷成筒

那时的伤兵用煎饼蘸鸡汤养好了伤

那时的部队用煎饼磨牙啃掉了王牌师

那时孟良崮山下的百姓把煎饼叫沂蒙第一饼

7

只有一河之隔,却是血水相连

煎饼的香传递的不只是沂蒙山小调

当枪声再次打破汶河的寂静

奶奶老家兴旺庄的男女老少行动起来了

正在崮山村摊煎饼的奶奶联合村民行动起来了

当土枪、土炮再一次击退偷袭的国民党军

民兵的铁骨,妇孺的鲜血,打出了沂蒙人的威名

和平鸽衔来橄榄枝。硝烟散去

一弯汶河水清澈见底

那些尚未退场的粗糙步枪

山村无法挽留、中国军史博物馆挽留它们

像挽留几只杨树上的斑鸠

那些热乎乎的鏊子、石磨

山村继续挽留,村民也挽留它们

像挽留一个个新的种子

8

我知道,改革开放的声音传遍了村

父母看着从小虚弱的我

就送我去城里求学

父亲继续务农,用他高小的知识

灌输着知识的力量

母亲和姐姐继续摊煎饼

有时是玉米的,有时是小麦的

我每次回家都要拿上一包袱,和咸菜

吃出肌肉和一天一天的身高

也吃出煎饼放久后的霉毛和苦涩

那时煎饼还是主食

吃顿水饺也只能逢年,大米饭更稀罕

母亲总是摸着我瘦小的手

流几滴泪

煎饼有多重,母亲的心就有多重

煎饼有多香,母亲的爱就有多香

9

石碾爱着黄豆、地瓜、小麦

爱着瘦小的玉米、高粱

石碾爱着碾盘,碾盘爱着粮食,磨出糊糊

也磨出一段黑白照片

鏊子爱着煎饼,爱着人间的火苗

爱着女人的一生

女人的心和煎饼的心一模一样

是完整的,无私的,圆形的

奶奶是,姥娘是,现在健在的母亲也是

大字不识一个的姐姐也是

她们用推石磨的姿势

把自己的身躯变成一张煎饼

喂育着山山水水,喂养着子子孙孙

就像我深爱着她们,她们深爱着世间的一切

10

黄昏落日,映在磨盘上

古槐的影子、墙角的灰土,都湮没在沉默的沟槽

风声渐紧,飞奔的麻雀听出了磨道的伤

这种场景,显然成了旧庭院唯一的姿势

草屋破旧,它也一步一步接近风蚀

躺在庭院一动不动

身上生出苔藓,豢养一些小虫子

不时的与地下的魂灵聊天,有时会心不在焉

那么多的石磨淹没在村庄

那么多的野草贫瘠了田野

那么多的人从草屋里背着煎饼走出

那么多的人抱着骨灰葬进了山岗

我知道,一个人老了,不能动了

他还要把故乡的煎饼再说一次

我知道,门口的河水漂满枯草

偶尔,我也会抓一把,习惯性吞下

这一幅看似温暖的一幕,也不多了

11

一个人吃着煎饼,说着方言

沿树根行走

一个人背着煎饼,说着呓语

沿水泥路行走

一个人远离煎饼,说着外语

沿大海行走

一个人

一个人

一个人

12

城市街头,摊菜煎饼的农妇更像是

城里人

食品工厂,摊煎饼的机器更像是

真实的人

情感、泥土、烟火、汗水

诸多能说出来的

一一滚进了人间的肚皮

是什么又让我一次次看见了她们

缓慢的羊群,缓缓的山坡。更加缓慢的时光

长满了青草、自家产的粮食

慢慢地从眼前飘过。她们

爱过田野,爱过村庄,关心过生活

像遗落的孩子,刻下家的方向

把一幕幕黑白镜头,放在崮山的额头上
 

作者:孙梧

 
( 编辑: 宋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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