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悦读:一瓶鱼罐头

在临沂客户端 2020-12-06 阅读次数: 31979

人老了容易回味往事。这不,41年前,战友李高贵曾送我一瓶鱼罐头的事,又一次袭上心头!因为那只不同寻常的玻璃瓶装罐头,与一场战争有关,且蕴涵了一句谶语、一段担心和一缕情思!

这谶语其实是一句承诺:“杯在,人在!”、

故事应从1978年底提起。那年底,我们山东省军区独立师三团二连一行12人,血书求战,被抽调昆明军区补充训练团,去参加那场南疆战争。1979年元月29日(大年初二),我们到了云南省昆明市东郊一个叫“干海子”的营房,然后等待着分配后编入其他部队。那几天,战争的气氛越来越浓,摩拳擦掌的我们,枕戈待旦的弦一直绷得紧紧的。来自老二连12名战友,一有空就聚在一起,谈论着战争,谈论着老部队,谈论着家乡,谈论着为国立功,当然也谈论着受伤与死亡,并且相互交流了家乡地址,说是一旦有谁牺牲了,其他人一定去探望其父母,云云。其中,我与来自临沂县相公公社张黑墩村(现归河东区凤凰岭街道)的李高贵本是同乡,除了一起训练和学习以外,还一起研究出黑板报,一起参加连队业余文艺演出,似乎共同语言多一些,因此,在感情上更是多了一分缱绻。

就是在这种对战争的期盼与忧虑中,我们终于要分别了!那天是2月3日夜晚,一阵紧急集合号将我们补训团三连集合到了操场。只听连长大喊:“下面宣布分配名单:……李高贵、彭延福……,去13军。”

那一刻,我头皮似乎“懵”地一下:“完了,我与李高贵要彻底分开了”!在解散后奔赴13军接兵点时,我迅速冲到李高贵面前,欲在诀别的时刻再说点什么 。然而时间太紧了,李高贵在将要登车的时候,从挎包掏出一个扁平状的玻璃瓶装着的鱼罐头塞到我手里,并喃喃地说了一句:“留作纪念吧,吃完当喝水杯子用!”说完即爬上了汽车,接过那瓶鱼罐头,我则马上来了一句:“杯在,人在!”

事后想起这句表达并不准确的话,时常感到有点可笑——人在?是他在?还是我在?更让我背上精神负担的是:杯若不在呢?那岂不意味着要死人吗!

那之后,留在补训团的我,把李高贵赠送我的这个“水杯”,当成了他的化身,仿佛杯体上附着了李高贵的灵魂。放在饭包怕碰着,搁在地上怕磕着,行军走路怕摔着,生怕杯碎人毁、一语成谶啊!

然而怕啥来啥。炮火烧红南天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紧张地将南京军区拨来的一批参战人员送往境外前线后,我与来自山东招远县的一名徐姓战友下起了象棋,在他要悔棋而我不同意的争夺棋子过程中,他将我放在棋枰边的那个罐头瓶水杯,碰得叽里咕噜滚出了两米多远。那一刻,我脸都吓白了,“呼”地一下站起来,顺势将他推了个仰面朝天,然后一个箭步冲向水杯,捡起后仔细摩挲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还好!还好!”——万幸的是杯子没有裂纹!砰砰乱跳的心脏,好一阵才平息下来。看着我一反常态的过激动作和蜡黄的脸,围观的战友们不禁大感诧异!纷纷问我:“怎么了?张班长。”那位被我突袭倒地的徐姓战友,是另一个班的班长,恼怒之余正愤愤然呢。此时,我向大家讲了“杯在,人在!”的故事,同时向那位战友道了歉。说起这恼怒的缘由,不仅带有迷信色彩,而且还有点荒唐,但同志们还是理解并原谅了我。打那以后,班里在整理内务打扫卫生时,都对这个罐头瓶给予了神圣般的爱护。

发生这个小风波的那个晚上,尽管熄灯号已吹过好久了,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总担心那只被碰倒的罐头瓶,似乎在兆示着李高贵可能会在战场上遇到不测。一会儿,我的思绪又飞回了家乡。那几天,原二连战友家中的来信我都拆阅了,也撒着谎的分别向其老家回信报了平安。其中,我弟弟来信说,李高贵家李常山大爷,步行20多里,已到过我家两次了,每次都与我父亲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信中还说高贵哥的老母亲在家整天以泪洗面。是啊,儿行千里母担忧,战场上,哪个健儿不让娘亲揪心啊!有人说,军人的前途在战场,又岂知,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时节,我们老二连战友胡玉宝(我与他也是高中同学)的老母亲也多次跷跷着小脚,步行往返15里路找我父亲打探消息……

一会儿,我的思绪又飞向了战场。此时,从2月17号战斗打响,至今已快10天了,天各一方的战友们音讯皆无。只有去14军的老二连战友白顺和在执行穿插任务时,通过一个汽车兵捎来一封简短的信。他在信中说,老二连的同志,除张全来分到42师以外,他与李新富、胡玉宝、陈光锐、牛长贵等人都分到40师所属各团,目前,有的执行向敌人纵深穿插的任务,有的去了主攻部队。信中他还说:不管战友们在何位置,相信大家都不会为老二连丢脸!那一夜,辗转反侧、迷迷糊糊的我,仿佛看见,在一片山岳丛林地带,李高贵正猫着腰,带领火箭筒班执行着搜山任务。在他后面,我端着冲锋枪,似在掩护,朦朦胧胧地看见李高贵,肩扛四0火箭筒,筒上插着长长的火箭弹,悄悄向敌人一地堡接近,忽然,地堡内吐出一串火舌,与此同时,李高贵的火箭弹也射向敌人,“轰隆”一声巨响,“炸醒”了不知何时入睡的我。却原来,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梦醒后,心里还突突跳个不停,我又一次端起那只罐头瓶,吞下了一口压惊的水。之后,又开始了对战友的绵绵思念:高贵啊,你在何方?二连战友啊 ,还有几人幸存?

直到3月5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宣布撤军消息,这无尽的思念又变成了殷切的企盼。3月18日,首先接到了老战友李新富于3月15日在第一时间从云南949信箱2中队66分队给我寄来的信。那一刻,我才真正领会到了杜老先生那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内涵!信中,李新富告诉我:他连队牺牲了很多人,但他活着返回了祖国。信中还说,他在14军40师120团6连,据他了解,与他一起到14军的老二连其他战友都还活着,有的在战场上还见过面。信的末尾,他也向我打听去13军的李高贵等人的情况(他俩本来就是高中同学)。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在庆幸插入14军的老二连战友“都还活着”的同时,不禁又一次端详了一下那只完好无损的水杯,心里在默默地祈祷:高贵呀,杯在人在啊!我可是给您老爹写信时,说你去了一个很安全的单位啊!你若“呜呼”了,我如何向老人家解释啊!

3月16日,我自卫还击大军已全部撤回国内。那几天,我们补训团天天负责接待从前线下来的部队。从边境到昆明,凯旋门、庆功会,鲜花舞、彩旗飘,唯独不见13军的踪影。我这里盼见李高贵,家中父亲来信也询问李高贵、胡玉宝的消息。那时日,我确是深刻体验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特别是怀疑李高贵“牺牲”的不祥字眼涌入心头时,真的让人忧心忡忡!闲暇时,我常常是手握那只象征着李高贵的罐头瓶,呆滞的目光掺杂着无尽的忧思,频频游弋于归来的部队……

天可怜见!4月28日,正在营区带班训练的我,突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李高贵与彭延福来了!这回不是做梦,是真的来了!因13军原属成都军区,战后他们所在的13军38师要撤回四川省僮南县双江公社(现归重庆)而路过昆明,这才有了前来看我的机会。当六目相对的刹那,我们拥抱啊,捶打啊,大呼小叫啊!眼里噙满的何止是泪水?那劫后余生的感叹,又怎能三言两语道尽?当我把他俩拉进班里询问完他们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经过以后,我又拿出了那只保存完好的罐头瓶,并意味深长地再次重复了我对李高贵奔赴战场前的那句临别承诺:杯在,人在!

如今,那只罐头瓶早已不知去向了;曾经年轻的战友们,一个个也都变得皓首苍颜了。但是,那特殊年代结下的特殊情谊,似一壶经年老酒,不仅醇香犹存,而且让人回味无穷……

作者 张炳华

( 编辑: 范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