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散文|相看两不厌

上苍是最富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魔幻大师。云南的西双版纳，就是上苍造物的美的典范。这里有全国唯一的热带雨林，有华夏仅存的野象群，有神州大地上最多、最美的孔雀……版纳堪称是个绿色王国。黛绿、碧绿、石绿、翠绿、葱绿、水绿、嫩绿……人世间绿有多少种，在版纳都能觅到它们的色彩。在旅人眼里，版纳是一个比想象中还要美丽的人间仙境。在世人和画家的眼里，这里的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是从地母的胸膛里迸出来的，血液里激出来的，灵性里跳出来的，智慧中喷出来的。

从2012年到己亥年的7个春节，我和画家李翔都是在版纳度过的。这些年来，李翔借军艺春节放假，在版纳一住就是月余。版纳的山水景物紧紧攫住李翔的心灵，始于1987年深秋。那时，正就读于军艺的李翔，与学友们一起，先到昆明，再赴版纳。时因交通不畅，他们时而乘车翻山越岭，时而背着行李画具，艰难徒步，历时四日方才抵达。版纳那有着望天树的神秘的热带雨林；那能映出晴霞的纯洁，朗月光华的奔腾不息的澜沧江；那黄昏降临，笼罩在苍莽莽雾霭之中，时而能听到猿啼鸟鸣和大象吼叫的野象谷……这一切，无不燃亮了李翔的眼睛，驱使他用画笔写下斯情斯景，这山这水。

对于李翔的艺术水准，画坛已有定论。我个人认为，他的绘画成就，当首推他的人物画。他以书入画，将国画的笔墨线条与西画的色彩光感，相互渗透，相互洇润，使他在宣纸上画出的人物画，产生了油画般的视觉冲击力。诸如《扎西平措上尉和阿爸阿妈》《原乡》《食为天》《母亲·母亲》《南海·南海》等，都已成为读者和专家众口称誉的名篇。但更多的美术评论家认为：李翔的淡彩山水，“是他独创的艺术符号”，“是他创造的一种新语体”；有评论家甚至认为，“李翔的淡彩山水是对山水画新美学原则的一种重建”……

水作琴中听，山当画里看。历代诗人画家，无不钟情于锦山秀水。诗仙李白有诗曰：“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好山好水遇上杰出的诗人与画家，可谓是两相有幸。天姥山遇上诗仙李白，遂有了名传千古的“吟留别”；西湖遇上苏东坡，便有了“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北方的寒林遇上五代人李成，遂有了世代相传的“平野图”；溪山遇上宋人范宽，便有了腾誉世界的“行旅图”；元人黄公望遇上富春山，才有一画分存海峡两岸的“山居图”……

神圣、神秘、神奇的版纳山水，为诗家、画子提供了永远吟不尽画不完的源头活水。昔年，因关山迢递，云路迤逦，历代诗家行迹罕至，故无吟咏版纳的名篇存世。当代画家，也很少为版纳留下杰作佳构。当李翔与版纳结下不解之缘之后，真有点儿“相看两不厌”了。

近十几年来，随着李翔的淡彩山水画日臻成熟，他已在版纳得画近五百帧，中有鸿篇巨制，多为八尺之作，也有斗方小品。即将付梓的《绿色王国·意象版纳》画集，遴选了李翔为版纳所绘的淡彩山水计166幅。面对这本画集，没有到过版纳的旅人，即使足不出户，也能领略版纳这个可以贮放人类梦幻的洞天福地的大雅大美。

这些年来，我携家人到版纳过春节，少则住六七日，多则停留十余天，这就使得我有机会实地观看李翔和他的学生们对景写生。敬畏艺术，应是一切艺术家们应有的底线。李翔尊重绘画，敬畏艺术的品格，令我扼腕。李翔的淡彩山水画，无一重复，均为实地写生而得。他既不像当今某些画家，不断重复自己；也不像某些画匠去做古人的翻版，从抄画到抄画，从纸上到纸上；更不像空挂画家招牌的人那样，到一些名山大川转悠一圈儿，拍几张照片回来，就胡乱涂抹一番，便成为“作品”。这些“南窗戏墨”的画人，向为读者和藏家所不齿。

李翔的敬业精神，更令我击节称叹。每年除夕聚餐，常常是饭菜酒水统统摆上了桌，李翔和他的弟子们才风尘仆仆地赶来。从大年初一到初五，李翔的学生们早已将写生地点选好。我常是携家人一道前往。这些或傣族或哈尼族村寨周围的山水，既让我深切地感受到版纳到处都有“世外桃源”，又使我亲眼目睹了李翔们那严谨的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

李翔在《永远的山水画》一文中这样写道：“中国的山水画，从一开始就不以逼真描写大自然为目的，它是以表达心性，关注感受为出发点……山水画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家园……哲学是其灵魂，人文关怀是其骨架，技法修养是其血肉。”这番表述，可谓微言大义，深中肯綮。李翔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追求的。

徐悲鸿生前曾一再强调，绘画的最高境界为“致广大而尽精微”。其意为，优秀的画作，在有着宽广博大境界的同时，又要深入到细微之处。我们赏读《绿色王国·意象版纳》画集，可清晰地看到李翔在总体把握和细节描绘上，所作出的笃行不倦的努力。

画集中《沧江叠唱》，称得上是鸿篇巨制。画中远处的山岭森林，近处的江水、小岛，整个画面层次感极强，总体上给人一种茫茫然、滔滔然、浩浩然的感受。而不论岭上的树梢、水中的小舟、抱岸的嘉木，以及倒映在江水中的岚影，都给予了惟妙惟肖、细致入微地刻画。赏读此画，给人一种如临仙苑的艺术享受。

画集中的《红土天国八条屏》，有八幅山水画组成。近看每幅画作都独立成篇，远视又浑然一体。李翔善绘云朵。凝滞不动的白云、轻柔优美的浮云、瞬间即逝的流云、飘忽不定的游云，都走进了《红土天国》。八幅画里都有云朵，但它们形态迥异，各呈奇妙。《红土天国》充溢着书卷气，给人一种“雾绕溪边树，青山白云闲”的诗情。

李翔的“肇自然之情，成造化之功”淡彩山水画，所以能得到读者和行家的共同激赏，我以为还是得益于他对色彩的运用。李翔从国画主调的墨色，向复调和多调的色彩形式拓展。这如同歌咏一样，是由单一的独唱变成多音色、多声部的领唱和合唱。这种以淡彩为主的审美观念，将色彩请上了“君位”，将传统的墨色视为了“仆从”。淡彩山水更接近于自然本色，画面更容易产生朦胧之美，生发出灵气和逸气。

人的身上，蕴含着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山水自有情，人便可以和大自然的万物万有相互感应。李翔敬畏自然，酷爱山水。在他眼里，山有神，水有灵，树有神，草有灵，万物万有都有其神性。虽说艺术的“钻石”是汗水擦亮的，但艺术家先天的悟性和灵性以及后天的学养都是绝不可缺少的。李翔是富有悟性和灵性的画家。在他的淡彩山水画中的一江一溪、一峰一瀑、一池一鸭、一竹一石、一草一木，无不向人们诠释着生命自由生存的本质和意义。

宋代词家辛弃疾到了晚年，仍功名未成。郁郁寡欢时，他在居住的停云堂前，面对周边的山水，吟出了这样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他在这“相看两不厌”的氛围中，自娱自乐。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的当今，西双版纳的山山水水，仍然不失为人的心灵的栖息地。从这个意义上说，品读《绿色王国·意象版纳》，可让人们浮躁、焦虑、冷漠的心灵，变得安闲、惬意和舒畅起来。

作者李存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