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遗址,传奇临沭墩。
在沭河东岸莒南县板泉镇陈家临沭村村东头,有一处平原兀起的古代人类活动遗迹——临沭墩。2014年10月,临沂市人民政府公布第四批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临沭墩作为龙山文化、西周、汉年代的古遗址,名列其中。
临沭墩在历史上少有文字记载,但却流传下来许多令人敬畏的掌故传说。
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临沭墩之于我是一种独有的家乡情结,而之于文物研究它可能是一座特有的文化宝藏。历尽沧桑却屹立不倒,往来成古却信仰依旧,偌大的临沭墩下究竟深埋着怎样的“法宝”让其千年文脉生生不息?期待文史学者早日揭开笼罩在临沭墩上的神秘面纱,让其在延续传统文脉中再现风华。
临沭墩与净水寺
临沭墩是原净水寺的建筑土基,所谓临沭墩遗址应为净水寺遗址。民间传说这座净水寺始建于唐朝,也有说兴建于明代初期,曾经是沭河两岸非常著名的佛教寺院。上世纪60年代,净水寺被毁,墩上墩下没有留下庙宇的尺椽片瓦,自此便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庙墩”,俗称临沭墩。
当年,临沭墩上净水寺有三教堂、藏经楼、泰山行宫、仙家楼和学堂等,有石碑十数座。寺院内参天古柏,苍黛雄伟,巍峨挺拔。寺院前广场有一古国槐,粗约七八搂,树干近根部中空成洞,四个人在里面打牌,还能容下看热闹的人。据村里老人讲,那时的净水寺香火十分兴盛,每逢初一、十五都有法师讲经说法,远近数里钟声缭绕。时至今日,每当走近临沭墩,我的耳际仿佛还能听到那响彻时空的晨钟暮鼓。
一般来讲,寺庙大多建在高山之上或地势较高之处,净水寺却选择在一马平川的沭河东岸兴建庙台,这也印证了净水寺的与众不同。净水寺曾是当地祈福纳祥、消灾解厄、祈求平安的重要场所,自然也就成了当地民众慰藉心灵和寄托信仰的精神家园。然而,到了抗战时期,日军铁蹄踏进沭河两岸,常有炮弹飞过净水寺上空,庙堂里的泥菩萨已难救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净水寺的最后一位住持(法号本秘)——我的本家二叔赵德毓脱掉袈裟穿上军装参加了八路军,走上了抗日救国的革命道路。
净水寺尽数被毁之后,曾被香火熏陶千百年的青砖黛瓦、朴柱素梁成了部队礼堂和供销社门市的建筑用材。到我记事的时候,偌大的临沭墩便成了我们村的集体耕地,也成了村里老人常聚于此叙谈老庙春秋的闲暇之地。那时候我常随爷爷到庙墩前玩耍,听那些剪了辫子的“清朝老人”讲述净水寺的掌故传说。依稀记得,那些老人或蹲或坐或半躺在庙墩根的斜坡地上你一言我一语,从那一杆杆长短不齐的旱烟袋里冒出的缕缕青烟,宛若一柱柱燃飘不尽的祭坛香火,虔诚敬奉着老人们一生信奉的心中菩萨。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还十分怀念村里那些早已作古的“清朝老人”,他们大多是陈姓“西”字辈和赵姓“洪”字辈的那代人。这些“清朝老人”大多目不识丁,但他们都是净水寺从兴盛到衰败直到消失的历史见证人,正是他们的讲述在我童年记忆里埋下了对临沭墩无限遐想的种子。
庙台仍高竦,问事乃传奇。我小时候见过净水寺的最后一位和尚叫“老九”,记忆中“老九”和尚长得方头大脸、和颜悦色,经常见他到村里找老人们拉呱叙谈,言谈举止一派善良平和,村里的孩子们都喊他“老九”爷爷。净水寺没有了,作为出家人的“老九”和尚真正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记得紧贴庙墩东南角有一间土墙草屋,那便是“老九”和尚的简易居所,也是最终埋葬他的地方。随着“老九”和尚的离世,净水寺和它的庙堂之事也就成了古老传说,临沭墩也便由此成了净水寺的代名词。有关庙墩前那棵能预知天象的“红液树”、红液树下那眼能治各种眼疾的“庙水井”、传说建庙取土时形成的“护村河”、绵延至今的当地村民每年大年初一“上庙”、正月初八“送香火”、六月十三“送单饼”……这些传说和习俗,都给后人留下了无限遐想。
临沭墩与临沭村
临沭墩与临沭村毗邻而居,相互依存。据村里老人回忆说,当年净水寺的香火与村里的炊烟一起袅袅升腾,庙堂里的念经声与田野上的吆喝声交织成悠扬的乐曲,随风飘荡在“天气澄和 风物闲美”的古老村落。
临沭村是赵家临沭、杨家临沭、陈家临沭、庞家临沭四个自然村的统称,俗称“一溜临沭”,现为临沭社区,因临近古称沭水的沭河而得名。陈家临沭虽在一溜临沭村中人口耕地数量最少,却因净水寺最后一位住持出自本村,且临沭墩土地归属本村集体所有,毫无争议成为临沭墩的“衣钵传人”。
长期以来,由于净水寺建设年代不详且少有文字记载,始终没有人能说清楚临沭墩源于哪朝哪代,直到被官方认证为龙山文化、西周、汉时期的古遗址后,这才有了临沭墩与临沭村谁先谁后的民间疑问。从官方给出“临沭墩遗址”简介来看,确定临沭墩年代的依据是“遗址内采集标本有鬲足、罐口沿、腹等陶片,为龙山时期及西周时期器物”。
按照官方认证的这个年代信息,临沭墩的存在应该远早于临沭村的建村年代,而且远了还不止一朝半代。然而,临沭村人却对“先有村后有墩”的说法言之凿凿,并以建庙取土形成的“护村河”为证。据村里老人讲,当年的临沭墩有四五米高、方圆十几亩地大,虽经多年风雨侵蚀和自然流失,如今仍有三四米高,东西长约130米,南北宽约120米。虽然后来人没有见过临沭墩当年的风采,但从这些数字中依然可以想象到它兴盛时期的雄伟气势。
因此,民间有关临沭墩的由来曾有着三种说法:其一说,临沭墩是在久远的一次大地震中从地下冒出来的,这个突兀而起的高土墩被神化成“地造天成之物”。另一说,临沭墩原为秦汉时期的一座巨型古冢墓丘,后被佛家巧为利用其地势建起了净水寺,在此护佑芸芸众生。再一说,当年这沭河堤坝不坚,时而决堤洪灾泛滥,一马平川的河东之地十年九灾。由此,佛家以疏通河道为善行,取临沭村之土筑临沭墩之台,建起了净水寺之庙堂。此后河道通畅,再无洪灾之患,当地百姓过上了风调雨顺的日子。最后这个说法似乎更为贴近临沭墩的前世今生。当然,民间传说大多缺乏比较严谨的史学考证,一般来讲不能作为研究文史的主要根据,但临沭村人对临沭墩的年代之问并非偏执较真,而是人们以客观实物为中心由近及远的逻辑思维,也是人们用这种质朴纯真的乡土情结来守护自己心中的故往故园。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支持临沭村人的这一朴素认知。
传说中的“护村河”在陈家临沭村是真实存在的,现如今虽无当年潺潺溪水之流畅,但却仍有蓄水灌溉之功能。这条“护村河”源于陈家临沭的村西河,这条村西河属沭河水系鸡龙河的分支河流。由这条河往东沿陈家临沭村后与庞家临沭村前之间有一条十余米宽、四五米深的人工水渠,这条长达500多米的“人工河”一直被我们村里人称之为后沟崖。沿后沟崖由西向东延伸至陈家临沭村东北角与临沭墩西南处拐向东南,将西河水引入由“北大深”和“南大深”构成的村东河,再经赵家临沭南河汇流至鸡龙河,形成了一条环绕村庄的完整水系。
据村里祖辈老人讲述,后沟崖和村东河就是当年建寺庙取土形成的河流,村东河的“南大深”和“北大深”类似于两个小型水库,取土深至地下泉水自然喷涌,以备当地百姓蓄水抗旱所用。虽然这一说法至今无从考证,但符合“佛陀降诞于世间、以利众生为本怀”的佛教主旨。自此以后,每到汛期来临,村民们更加感念“护村河”的无量功德。
临沭墩护佑临沭村,临沭村感念临沭墩。尤其是祖祖辈辈生息其侧的陈家临沭村人,一直对临沭墩有着很强的保护意识,如同守护自家祖林一样守护着庙墩上的一草一木。陈家临沭村人对临沭墩的情感可用“生死相依”来形容,村里那座“土地庙”就设在临沭墩脚下,村里老人去世后都要到此举行隆重的“泼汤”仪式,其实也是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向临沭墩作最后告别。
净水寺与和珅墓
“临沭有个墩,墩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讲故事……”长期以来,在当地民间广泛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清乾隆年间文华殿大学士和珅曾遁隐净水寺。据1916年《临沂县志》载:“灵感寺寓僧,佚其名。初来时,手提长剑,与沂水牧羊翁、净水寺王翥为友。每佳节,辄提剑北向而泣。及殁,以剑殉焉。”这灵感寺地处今临沂市兰山区小姜村的东北角,也被当地人称为兴国寺,距离净水寺七十多里。据说这灵感寺寓僧来历不俗,可能是明朝朱氏皇族后裔。他的好友王翥,也称王飞翁,更是传奇。县志曾记载此人:“若飞翁,自奇士”。王飞翁何许人也?传说当年逃亡的和珅为了掩人耳目,未敢用真实名字。因他官列王侯之位,“王”字是他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王飞翁”三字的意思是皇城飞来的老者。
据史料记载,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正月初三日,乾隆病逝,次日和珅即被革职拿问。初七日,和珅被拿交刑部严讯,京中家产被抄。十一日,嘉庆发布上谕,历数和珅二十条大罪,谕众知之,并令各督抚议覆。嘉庆发布上谕两天后,和珅在狱中上吊自尽,时年五十岁。而在民间传说中,和珅使了金蝉脱壳之计,用钱买通了监刑官,找了个替死鬼,自己偷偷溜出京城,逃之夭夭了。和珅隐姓埋名,东奔西窜,以“王飞翁”之名来到净水寺。
传说有一年秋日,净水寺来了一位很有来头却是布衣打扮的老者,五十岁左右的样子,这来者自称姓王名飞翁,家住莱州府,想在寺中住些时日。方丈应允,遂收拾房间供其居住。这老者谈吐不俗,时露官腔,如“递给”说成“呈上”,“看看”说成“阅览”等。经常和牌友小赌,输赢不大,不过输多赢少,但从没见他缺过钱。不知不觉间,人们觉得这王飞翁非同一般,引起了当地读书人的注意。传说有人请他看文章时,他都是一边打牌一边看,凡是他连头也不愿抬的准得名落孙山,若是他能抬起头来看一眼的大都金榜题名。临沂西南旺庄有尹家兄弟两个来请他看文章,临走时,王飞翁放下手里的牌,送出好远,末了拱手作别。方丈问他说:“今天日头从西边出了,施主这么爱动?”王飞翁笑笑说:“今年尹开勋,明年尹大人。”开科之日,那尹家兄弟果然双双得中,其中一个还做了湖北道台。
传说这王飞翁在净水寺过了五年,因病死后就葬在净水寺前东南处的舍林子里,坟前竖了一块石碑,碑体通高约1米,宽约50厘米,右面上书“莱州府”,中间是“王飞翁先生之墓”,下首书“庞献龙”和方丈的法号。后来,常发现夜间有人偷偷为其上坟,所用碗、杯等祭器皆为金银器。方丈问来上坟的人这王飞翁到底是什么人?来人此时才吐露真言道:“他就是我家老爷和珅啊!”
在民间有关和珅的传说版本很多,其遁隐净水寺的典故流传甚广,庞家临沭村后的那片松树林也因常有高头大马出没被叫做“松马林”。我小时候依稀记得,村里老人曾指着舍林子里一个杂草丛生的坟堆说,那就是和珅的坟墓。
民间传说不一定是历史真实,却会包含着某些历史的成分。我的中学语文老师——莒南县文史专家李祥琨曾这样解读:“这种传说在莒南民间已经流传好多年了,100年前的临沂县志写得扑朔迷离,我感觉像是附会。王飞翁确有其人,可能是清朝一个失意的官员。”不过也由此证明,当年临沭墩上的净水寺绝非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寺庙。
红液树与庙井水
临沭墩前有棵远近闻名的神奇古树——红液树,传说其有着预知年景的独特功能,在古代被当地百姓视为不可侵犯的“神树”。这也让这棵红液树一次次免遭砍伐毁损之灾,最终成了净水寺唯一保留下来的历史见证物。
2021年10月,莒南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为其立下“古树名木保护碑”,并采用精致的青石栏杆对红液树四周加以保护。我仔细阅览石碑正面刻有的文字信息,才知这棵树叫厚壳,树龄150年,属国家三级古树。
莒南籍民俗学博士韩同春曾在《民众记忆中的雹神信仰与祭祀仪式》一文中写到,莒南县现存两棵红液树,一棵在板泉镇陈家临沭村,另一棵在坪上镇上峪子村。红液树之所以得此名称,是因为这种树有一个特点,就是当它的叶子被撕开时,树叶断口处会冒出红色液汁。这比较特殊,因为一般常见树木和花草通常在破损处流的是绿色或白色液汁。红液树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在春天树木发芽长叶时,它的一部分树枝并不发芽,状似干枯。但如果下了冰雹或冷雨,那看似干枯的树枝却会在数天后就发芽长叶,并很快赶上其他树枝一样茂盛了。于是,当地百姓就把此树树枝的发芽与冰雹联系在一起,认为树枝干枯就预示当年会有冰雹,并认为当年哪个方向的树枝干枯,那么这一年哪个方向就会有冰雹,因此这红液树也被民间称为“雹子树”。古时候农民种地靠天吃饭,因此每到“冰雹季”就会有四里八乡的庄稼人来此观看年景。据村里老人讲,那个时候的净水寺有庙会也逢大集,那些来自树枝发芽方向的赶集人都会高兴而归,而来自树枝干枯方向的人们就会忧心而去。
红液树不仅有着预知年景的奇特功能,民间更有着与“雹子老爷”“秃尾巴老李”“红眼树”等众多神话相关联的掌故传说。传说这神龙“秃尾巴老李”的老家是莒县寨里河乡龙尾村,因其常从黑龙江腾云驾雾回乡祭母,便带来了冰雹或冷雨,与神龙老家近在咫尺的临沭墩周边村落,自然会受到冰雹或冷雨的连带洗礼。据坊间传说,好在这“神龙”与“神树”灵犀互通,每年什么时间或从哪个方向回来,这红液树都一清二楚,并以树枝发芽或不发芽方式告知当地庄稼人,以护佑一方平安。
红液树在当地还被叫做“红眼树”。说起这“红眼树”就不得不提净水寺的那眼庙井,这庙井位于红液树北侧五六步远的树冠之下,是专供净水寺僧人使用的“净水”,这红液树树叶落入井里后,日久便生出神奇的药物功效。早时候乡间环境卫生较差,当地患有“红眼病”的乡人特别多,然而同住一方的净水寺僧人却无一人患此眼疾,于是大家便联想到红液树下那眼庙井,有患者跑去取这庙井水洗过一两次后竟然很快痊愈了。由此,净水寺庙井水能治“红眼病”的消息不翼而飞,吸引了众多备受折磨的眼疾患者接踵而至,慕名前来求水疗疾。
为了感念这眼庙井的净水恩泽,每到大年三十这天下午,村里人家都会到庙井沿上压一张“感恩纸”。虽然这眼庙井现在已经废弃,可当地人仍然沿袭着为其送“感恩纸”的传统习俗。
古遗址与新农村
临沭墩作为朝代久远的古遗址,穿越了千百年风雨烟尘,见证了人世间沧海桑田。
在陈家临沭村一直沿袭着大年初一“上庙”的习俗,所谓“上庙”就是到临沭墩上进行以祭拜神佛、迎禧接福、祈求丰年为主要内容的祭祀活动。这个“上庙”仪式并不复杂,就是在集中燃放过每家每户带来的鞭炮和纸香以后,由村里年长者领着本族老少爷们集体跪拜一番就结束了。虽然“上庙”仪式很简短,但却被村里人视为一年中的重要时刻,谁都不愿错过这场村邻大拜年。村里人“上庙”一般不单独行动,多为同族人相约结伴而行,在人来人往的“上庙”路上,遇到外村或外族人都会揖手相拜,多用一句“见面发财”的祝福语来打招呼,那一派祥和景象让所有“上庙”人喜气洋洋,即便日常心存芥蒂的邻里也会在此刻化干戈为玉帛。“上庙”作为家乡的传统习俗,也是村里人淳朴善良的心灵图景。
临沭墩上有古老的传说,也有现代版的故事演绎。还说那棵红液树吧,前些年在当地还有过“红媒树”之说。我的本家德兰叔从小家里日子过得艰难。改革开放以后,德兰叔做起了“说媒”的婚介营生,一时间竟成了周边乡里家喻户晓的大媒人。德兰叔特意把“相亲”地点安排在红液树下,为了说合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女在此牵手成功,他巧借红液树的神奇传说,每次都不厌其烦地介绍一番“红媒树”的故事。虽然这“红媒树”没像《天仙配》中的老槐树那样“开口说话”,但却促成了一桩桩美好姻缘。据说,前些年有许多行驶在薜白路上的婚嫁彩车,都会在路过红液树时掷下一摞红纸包裹的硬币,以此感念“红媒树”天赐良缘。
君是故乡人,应知故乡事。值得欣慰的是:临沭墩作为古遗址已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红液树(厚壳树)也被作为“古树名木”受到应有的保护。在这个“让文物活起来”的新时代,期待“临沭墩古遗址”能够在美丽乡村建设中成为家乡的一张文化名片。
赵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