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追忆丨村庄的芦苇花

临报融媒 2024-03-11 阅读次数: 10145

北风一吹,村庄的芦苇花便漫天飞舞。

村东是古沂河的河汊,沟连着汪,汪连着沟,沟沟汊汊就长满了野生的芦苇。风掠过,便如波涛汹涌的海浪起起伏伏。

霜降过后,村东那一片片芦苇开始泛黄,苇缨成白色,生产队便给各家各户分芦苇了。芦苇是按地块分的,父亲在外工作,割芦苇的活儿就落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让我和幼小的妹妹、弟弟在芦苇塘边上等着,她一个人在水中挥动着镰刀割芦苇,然后再把芦苇送到岸边。母亲怕水深不让我们下水。看着母亲在水里挥动镰刀的单薄背影,我不听母亲的劝阻,还是下水将母亲割下的芦苇一趟趟运到岸上。两三岁的弟弟不知道母亲割芦苇做什么,一个劲儿地喊着让母亲上来。看着母亲不上来,弟弟哭得更厉害了,于是妹妹也跟着哭,母亲就揪上几朵漂亮的芦苇花送上岸来。

看着我们姊妹拿着芦苇花追逐嬉戏,母亲就笑得很开心,她直起腰身撩起挡在眼前的头发看我们的动作,刻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多年之后,我在看一部战争片时,发现那位女游击队长回头撩发的一幕,像极了母亲。

故乡收芦苇的景象非常壮观,家家户户人人出动,一片片芦苇一天就割没了。这个时候,村庄就漫天飞舞着芦苇花,村道、小巷、土墙和屋顶上,还有远处的麦苗地里,好像下起了雪,一片片的白。

一到冬天,故乡又浸润在编席的时光中,男女老少都忙碌着编芦苇席,在他们手中芦苇又有了生命,鲜活的芦苇篾子在灵巧的双手间跳跃、交织,编织出一领领精致的芦苇席。即使是春忙季节,一到夜晚,皎洁的月光下或昏黄的油灯下,依然可以看到他们忙碌编席的身影。

给芦苇褪去芦叶,只剩下那些光滑的芦秆子,人们便把它们整齐地存放在草屋横梁上,以防地面潮湿芦秆发了黑,那样划出的篾子是黑的,编织出来的席子价格上就会大打折扣。当然,有的芦苇在水中便已经发黑,人们在划篾子之前,先修剪掉芦秆底部腐烂发黑的部分和弯曲的地方,然后将芦秆剖开。对于粗一些的芦秆,要用刀在底部开三四个口,然后用特制的工具将它们穿成三四根篾子。

编织芦席的过程需要耐心和技巧。左手抬、右手压,并用手指挤紧芦篾子,使其结合松紧相宜,同时不能让花纹线性方向扭曲。编席一般都是女孩的活,她们心灵手巧、速度快,喜欢和几个要好的伙伴一起边编席边聊天,像天上的织女一样快乐。她们相互比赛、相互切磋手艺,一天能编一两领席。

男人一辈子在故乡编席,编着编着脸上就编出了皱纹,就编出了驼背;女孩编着编着就出嫁了,她们知道编席辛苦,盼望能嫁到不编席的村庄。而外村的姑娘知道编席能够赚到买花衣服和红头巾的零钱,倒是愿意嫁过来,嫁过来就要开始学习编席,后来再教子女编席。

母亲就是外地嫁过来的,自己学会编席再教我们姊妹编席。

从我懂事起,别的同学放学玩的时候,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帮母亲编席。那是因为母亲自己推碌碡碾轧篾子时,一只脚崴了,但仍然一个人推着石头碌碡坚持把篾子碾扎好。到晚上母亲的脚肿得好粗,还歪蹲着继续编织芦席。从那之后,我放了学便主动帮母亲滚碌碡碾轧篾子,甚至学着刮篾子、编芦席。

编席容易划破手,母亲一天划破几次手是常有的事情,划破了便用芦苇腔内的芦膜贴上,外用破布包着。

昏暗的煤油灯下,母亲编芦苇席是最容易划伤手的。母亲编席子的速度很快,油灯有时候来不及挪动,我担心母亲编席看不清楚,就悄悄地趴在母亲的前面给她端着煤油灯,母亲往前挪动,我往后挪动,这样母亲就不会因为灯光的暗淡让芦苇篾子扎着手了。母亲抬头的瞬间看我,我看到的是她满眼的喜悦与慈祥,仿佛所有的苦累都没有了,只有她在编席中所带来的快乐。有时我给母亲端着灯打了瞌睡,灯就抱不稳了,母亲就会把我抱上床,在梦中我还做着给母亲端灯的动作。

村民大多依靠芦苇编席为生。那年冬天,一个大集,母亲捆扎芦席的声音惊醒了我,她要去赶集卖席,让我照顾好弟弟、妹妹。我知道编织的芦席需要卖出去,才能换回我们上学的学费和年底生产队分粮的钱。母亲不敢公开赶集卖,总是小心翼翼地偷着到集市附近的路口上卖,且争取早去早买掉,以免碰上市场管理人员被罚款或被没收货物。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冬日,太阳落山了母亲还没有回来,惶恐的我便带着姊妹顺着母亲赶集的路漫无目的地寻找。我怕走太远了迷失了回家的路,于是,就让妹妹、弟弟到桥下的桥洞里躲着,我在桥墩上看着桥上走过的每一个人。正在我等待了很久、失望至极的时候,母亲拖着芦席疲惫沮丧地走过来,我分明看到芦席的好几个角都被撕烂了,我知道母亲在集上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看着我们,脸上挤出的笑容让我想哭,妹妹、弟弟看到母亲的到来却破涕为笑,大声喊叫着奔向母亲。可母亲的包里空空如也,没有往常的烧饼、油条。

村庄编席的历史究竟有多久,长辈们也说不清楚,可我知道村里是什么时候再也没人编织芦席了。农耕时代,人们利用野芦苇编织苇席开始用于铺床盖粮食,后来延伸到搭棚、苫粮草、扎牌楼等。如今芦席逐渐淡出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它已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芦苇编席不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更是一段历史、一种情结、一丝乡愁。一到深秋,那漫天飞舞的芦花,至今还会勾起我幼年和少年时期的心事。

□陈贞奇

( 编辑: 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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