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名家丨孤独湖心岛

临报融媒 2024-07-08 阅读次数: 27430

在临沂客户端讯 雪晴后,湖上的阳光显得格外猛烈。顺着湖冰看去,一带耀眼的白从脚下铺到远方。偌大的湖面,安静得时间也停止了,凝固在冰面上,踩一脚,就仿佛踏上了一次回忆。

生命中常有许多这样的时刻,安详、欢乐或苦痛,在那一瞬,突然静止,又无限放大,扬起情感的海啸,铺天盖地而来,让人变得无比脆弱、激动、心潮起伏。譬如初恋时拥吻的那一刻,唇舌相接,试探前行,柔软的舌头撬开紧闭的牙齿,节节进攻,攻城略地,扎实推进,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幸福感让身体颤栗、不由自主,时间就此停止,呼吸成为惊心动魄的欢雷;譬如,亲人临终,死不瞑目,心有不甘,家人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生命消逝,心如刀绞,巨大的绝望感和丧失挚爱永不再来的孤独感,让岁月静止,万念俱灰。

面对一座湖,不能不浮想联翩。但任何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譬喻、类比,都不能说得准确。要想知道它的心事,必须走近它,去听湖风、观湖雨、赏湖雪,去听四季轮回的转变声和白昼黑夜的呢喃语。

那一刻,我决定横穿湖泊,徒步走向对岸。

夏天,我们曾划船到对岸,中间经过湖心岛。湖心岛在遥远处,一个面积不超过五十平米的小陆地,突兀地蹿出湖水来,成为一个小洲。到那里去,自西向东,要穿过浅水的矮草丛,船桨拨开丰茂的水藻,沿途会看到一群群细胳膊细腿的“水上蚤”稳稳地立在水面上,当遇到水声,瞬间却奔跑如飞。摇摆的水草里,有草鱼穿梭,白肚皮的白鲢鱼、微红色腹部的黑鲫鱼、白线头样的小银鱼、丑陋的大头鱼,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各种鱼类,从船底游过。

那一次我们没有登岛,也不必上去。因为一眼可以看到湖心岛的四周,荡漾的绿波、斑驳的杂草、砂砾间杂的小块陆地成为明显的标注。据说此处是一个旧村的遗址,这种说法让人不由得想象这块陆地的昨天。时间淹没了村庄,改变了迁徙的脚步,却无法完全抹杀它遗留下来的印痕。我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名字好像就是《河心岛》,说的是一条界河中心一块陆地住着的一对爷孙的故事。爷爷结网捕鱼,开荒种地,和孙女一起建造木房子。后来在稀疏的玉米地里私藏一个受伤的士兵,孙女与他萌生了爱意,最后大河汛期,洪水淹没了一切的悲剧故事。每次望向湖心岛,我总会想起这一个故事,我明白它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一个故事的悲惨动人,而在于它的孤独。就是孤独。试想,一个被四周都是白茫茫的水围困的小岛,进退无路,只靠一叶小舟维系,进进出出,这小小面积隔离出来的世界,具备了一切贮藏孤独的元素。

我喜欢这样的极简主义风格。一段线条,阔大的背景,一个点,或者颜色自身的矛盾,都可以带给人素净通透、甜蜜绝望的感受。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春去秋来又一春》就是这样。电影里形同虚设的木门,来回摆渡的小木筏,小和尚的杀生和老和尚的淡然,喷薄欲出的情欲,清心寡欲的律条,进出香客里的少女,像一枚成熟的蜜桃一样的青春,吸引着长大成人的小和尚,吞噬着他……孽缘由此开始。生命一切的隐忍、煎熬,都隐喻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这一切都在水的中央。最恐惧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类总结构的电影其实很多,《漂流欲室》《荒岛余生》等,狭促的空间和无限膨胀的情欲,在对抗中成为生命最本质的暴露。

湖心岛,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因为它是孤绝、安全、恐惧、寂寞、进退维谷、左右逢源的。朋友告诉我,他曾经一个人在湖心岛待过一天一夜。那时候他把自己当成小舟放逐。在这小小院落般大小的场地,砂砾中覆满了杂草,他躺在地上,觉得湖水在身下晃荡。漫漶上来的水,在他的身边不足一米处停下,白色的泡沫夹杂着河蟹攀爬的足迹,晾晒在阳光下。他闭上眼睛,仿佛躺在无边的大海上。夜晚的时候,他仰望天空,明亮的星星簇拥着一个银色的圆盘,明晃晃的像悬挂在头顶,又浸泡在湖水里。身下青草的气味浓烈的甜腥、聒噪而卖力鸣唱的青蛙、几条从水中爬上岸的水蛇,他躺在它们中间,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泰。“我是它们中的一员。”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这念头像一粒种子,也像一根苇草的根须,很快蔓延起来,生长起来,葳蕤起来。

冬日的冰湖,白雪覆盖。早晨起来,会看到细密的蹄花。那是孤独猎食的狐狸,或者跳跃急奔的兔子。我裹好风衣,戴上帽子,要去看一看冬天的湖心岛。

第一次走在这样的冰上,无边无际的巨大冰毯,像一个一辈子都难以登幕的舞台。白雪初融,化身为更加冰沁的冰,我走在上面,像跳一场生命的芭蕾。趔趄的脚步,横渡易水的决绝,悲壮得就像《老炮儿》里面的老炮,扛着大刀,演奏出一个时代落幕的挽歌。这里面,每一步都有期待、渴望、勇气和从容,每一步又都有悲欢离合,都有热闹与落寞。

湖心岛,这个成为我生命诱惑的土地,安静地待在那里,吸引我朝它走去。我愿意像朋友一样,给自己一次涅槃的机会。

就像我来到这个湖边。

冬天雪后的湖心岛,与湖面成为一个整体,连颜色也没有丝毫过渡,它很自然地成为这个湖的一部分。霜凝大地,万物枯败,满地的杂草顶着积雪,成为臃肿的棉絮。一片半人多高的茅草,摇摆的草叶脆脆的,褐色的花朵,像灰白的芦苇的毛絮,静默成一幅画。阳光照射下来,白得晃眼。我逆光而行,眼前全是晃动的彩虹似的气泡。

一群暗灰色羽毛的小鸟突然呼啦啦从草丛里飞起来,像是麻雀,又像是鹧鸪。这个冬天,小岛上的草籽成为它们最喜爱的粮食。白雪覆盖了一切,覆盖了肮脏、泥泞、疼痛、秘密和信仰。这个村庄的遗址,如今几乎全部湮没在湖水里,不知当年是如何的生龙活虎。那些人呢?去哪里了?

我划着了火柴,点起了一堆火。枯萎的茅草瞬间燃烧起来,哔哔啵啵的火焰越来越高,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我知道,这一团火,点燃的不仅是湖心岛,还是整个冬天的冷寂。热烈的火光映红了湖心四周的雪光,也照耀着我,我抬着被烈火炙烤得热烘烘的双腿,跨过湖心岛,伴随着薄冰裂痕的危险,像在冰上跳一曲芭蕾似的,朝我生命彼岸走去。

乔洪涛

( 编辑: 江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