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陌生的村庄回到老家后,我最想念的人并不是母亲,而是弟弟崇民。
崇民是母亲改嫁到高家后生下的孩子,我离开母亲时他只有3岁。我曾经背着他到河里捞虾,到山上捉蚂蚱,到娶亲的人家里要喜糖,桩桩件件如在眼前,无法忘却。
崇民是一个长相可爱、心地善良、懂事的孩子。有一回我用硬铁丝做捕青蛙的叉子,不小心戳到了他的脸上,他疼得哇哇大哭。我害怕极了,料定母亲知道后又是一顿狠打,可回到家里母亲问起来,他却告诉母亲是自己拿树枝玩不小心戳的。这让我一下子对他产生了几分感激,便更加疼爱他了。或许就是因为了这种疼爱,离开陌生的村庄后,我很想念他,眼前老是浮现着与他在一起的种种情景——他白白净净的漂亮模样,他揪着我的耳朵喊哥哥时的甜美声音,他把自己吃一半的糖吐出来塞到我嘴里时的那一份快乐。虽是同母异父,我却没有觉出崇民与妹妹然荔有什么不同,甚至在我心上他比然荔更重几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常梦到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梦到他丢了。
1974年前后那段时间,是沂蒙山区抗震防震最紧张的时期,爷爷在院子里搭起了一个防震棚,把广播喇叭也挪了进去。
大概因为广播喇叭里讲地震的事讲得太多了,有天晚上我梦到床在晃,桌子上的东西也纷纷倒落,老鼠们也吱吱叫着满屋里乱蹿。我意识到这是地震了,赶紧一手抱着崇民,一手扯着然荔往外跑去。冲出高家大院,来到大门外的老槐树下,突然发现我手里只是牵着然荔,而崇民却不见了。崇民去了哪里,是路上跑丢了,还是压在坍塌的房屋里了?看看眼前的废墟,我恐慌不已,撕心裂肺地喊了好一会无效后,便冲到废墟上用力扒着石头、瓦块寻找,可是,直到手指磨破鲜血直流也没有找到。我放声大哭,哭得无法自已。
哭声把搂着我的爷爷惊醒,他晃着我问:“怎么了,森,怎么了?”
我被唤醒,愣怔一会之后却告诉爷爷:“没怎么,没怎么。”但是整个人却仍沉浸在梦境当中不能自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着。
我之所以不告诉爷爷我梦到崇民丢了,是怕爷爷生气。在我的判断中,爷爷一定觉得崇民是高家的孩子,而我是魏家的孩子,魏家的孩子怎么能想高家的孩子呢?这不是对魏家的背叛吗?所以,我不能告诉爷爷。
但是,爷爷好像揣摸到了我的心思,在我说完“没怎么”还继续流泪的时候,他没再追问我,也没有哄我。他坐起来倚着床头抽烟,抽了好一会之后,把我抱起来,给我擦着脸上的泪水说:“是不想你妈了?”我想说不是,我没有想我妈,我是想弟弟崇民了,但我仍然没敢说。我用沉默故意让爷爷猜想我就是想妈妈了,因为想妈妈比想高家的孩子更好让爷爷接受。
爷爷再一次往烟袋里按了烟叶抽烟,又抽了好久,才轻声对我说:“等爷爷不忙的时候,带你去宅科看看你妈去。”
我赶紧摇头说:“不去不去,我才不想看我妈呢。”这话当然是违心的,是为了讨好爷爷而说的。但是说完了,我的眼泪却再一次奔涌出来,是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住的那种奔涌,是真的开始想妈妈的那种奔涌。
爷爷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说:“哪有孩子不想妈的呀,你甭怕爷爷不高兴,真想你妈了就告诉爷爷,爷爷一定领着你去看看你妈。”
我不再拒绝,点头应着。心里想,能去看看妈妈也好,因为看到妈妈也就看到崇民了。
此时,透过地震棚敞着的小门儿,我看到残月偏向了锥子崮。晨光已经照亮西屋的墙,预示美好的一天又要开始了。心里便想,我见到崇民的日子一定不太遥远了,就开始暗暗谋划着给崇民准备什么玩具——给他做个小木枪吧,给他做个响桃核吧,给他弄只蝈蝈放在笼子里玩吧……想了好多好多。
不得不说,血真的浓于水,尽管我和崇民只有一半的血缘。
然而,时光一天天的过去,地震的风头越来越紧,又加上爷爷突发阑尾炎住院,四叔腰疼到处求医等一堆的事情发生,我不敢再提去看母亲的事,爷爷似乎也忘却了。所以,我给崇民准备好的玩具并未送到他手里。但是,我知道自己对崇民的感情是真挚的,是没有同母异父带来的隔阂的。所以,多少年以后,当我真的与崇民重逢后,得知他正复习英语准备考中专,我便给他买了全套的英语教学磁带和一只便携式录音机,又在他落榜寻找工作时,把他安排到我当兵的部队干了两年临时工,在他自主创业开办鞋厂时帮他选厂址、定商标,让童年的那份兄弟情分延续下来,直到今天也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