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雀·散文丨父亲的叨叨

爷爷英年早逝，父亲是上世纪 40 年代的“独生子女”，从小与终身守寡的奶奶相依为命。他就像山崖上石头缝隙间长出的一棵槐树，恶劣环境下历经寒暑冬夏、风吹雨打。苦难岁月的磨砺，养成了其正直、坚韧、勤劳、朴实的品格。父亲是全村公认的本分人，四里八村也颇有口碑和威望。他高小文化程度，打得一手好算盘，在“工分工分、社员命根”的人民公社年代，当了 20 多年记工分、算分配的第三生产队会计，竟没得罪一个人——这主要是因为他为人正派厚道，办事公道，不贪不沾。当时每日工分都是手工记账，没法监督，身为会计，年底统算时笔尖歪歪就能赚不少便宜，但他公家的光半点不沾，每年我家都是最大的“缺粮户”。正缘于此，如今已年近八旬的他仍在村干部和群众之间穿针引线、跑跑颠颠。有时，他说的话、品的理、办的事，比村干部还让人信服和放心。

我老爷爷弟兄四个，自然家族较大。族人里面，父亲最受尊重和信任。前些年，我那些本家叔叔结婚后分家，都是让他去见证，当公道人、协调人。平时家族内叔侄不和、兄弟不睦、姑嫂矛盾、子女不孝、邻里争端，找他调停、撮合，大都能化干戈为玉帛。本家族的红白喜事，管钱管物的差事，非他莫属，因为他既能记好、算清出入往来账，更不会私下里怀里藏点、腰里掖点，贪图人家的财物。

我们姐弟四人都在外工作，父亲对我们的个人进步如何从不过问，工资奖金多少从不关心。他向来自卑，从无“远大理想”，哲学观点是：世界那么大，能人有的是，本本分分、平平稳稳地“挣上吃的”就行了，梦里也没期望过我们飞黄腾达、大富大贵。

正缘于此，随着我们超出他预期的成长进步，父亲非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忧心忡忡起来。虽我们称不上什么官，但大小都负点责、主点事。此时，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每当看到电视上时不时爆出和道听途说的各类违规违纪案例，夜里睡觉就不大安稳。

特别对于我，父亲更是放心不下。一来是我先后在党政部门和金融单位工作，整天与人、财、物打交道，担心我常在河边走，万一湿了鞋；二来是我在家排行老大，坎坎坷坷、起起伏伏，好不容易吃上“公家饭”，怕我稍不留神犯错误，丢人现眼、把头给带坏了不说，别再把自己的饭碗给砸了。

我每次回老家，父亲都要对我唠叨一番，并用从“小道消息”听来的周边谁谁贪污被抓、谁谁受贿被判、谁谁不务正业被开之类的案例来“吓唬”我，进行一番“警示教育”。每到这时，母亲就不耐烦地说：“重言不倒语地说多少遍了，别唠叨了，没完没了的，孩子的耳朵都磨出茧来了。”但习惯成自然，哪次回去若听不到父亲的这番唠唠叨叨的“敲打”，倒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尤其是每年回家过年，当我们兄弟姐妹齐聚一堂欢欢喜喜、热热乎乎吃年夜饭时，父亲看着幸福团聚、其乐融融的情景，不是自我陶醉，而是珍惜当下，居安思危。在三杯酒下肚之后，都要趁着酒劲泼泼冷水，慢条斯理地给我们上一堂“政治课”：什么“碗外的饭不能吃、公家的便宜不要沾”，什么“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什么“有好事让给别人”，什么“糟蹋人的事不要干”，什么“不要与人玩心眼、耍滑偷懒的事不去做”，等等。

父亲还结合从电视上了解到的新形势，讲一大通中央廉政规定、老虎苍蝇一起打、勤俭节约之风、禁止公车私用、公共场合禁烟之类的专业词汇和术语，并且一再叮嘱和告诫：公家的钱，也不能乱花，花不巧就会“进去”；公家不该吃的饭，也不能乱吃，否则吃进去早晚得“吐出来”。最后，还意味深长地要用一句“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来作概括、总结和警示。尽管唠唠叨叨，但基于他从小对我们严格要求养成的敬畏，我们只有低头洗耳恭听的份，没有一个敢作声的。

静下心，细细品，父亲的唠叨虽都是些方言土语，但“忠言逆耳”，简单、朴素的话语里蕴藏着深奥的人生哲理，寓含着为人处世的道德情愫：“碗外的饭不能吃、公家的便宜不要沾”，表达了做人不能贪占，不能损人利己、损公肥私；“有好事让给别人”，表达了做人要有奉献精神；“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表达了要低调做人，人与人之间应相互理解和加倍敬重；“糟蹋人的事不要干”，表达了做人要善良，有关爱他人的优良品质，更不能损害他人；“不要与人玩心眼、耍滑偷懒的事不去做”，表达了待人要真诚，做事要踏实肯干，全力以赴。其他种种告诫，则阐述了规矩不能触碰的道理，告诉我们应该时时处处遵纪守法、廉洁自律，避免因果报应，悔不当初。

每当听完父亲这番叮嘱，已有些醉眼蒙眬的我们在心底都默默自语：父亲，您的担心有些多余，我们骨子里流淌的是您的血脉，有您的优良品质做遗传基因，有您几十年的言传身教和教诲熏陶，有我们多年的耳濡目染，我们能够站得正、走得直！

二三十年过去了，我们在父亲重复不断的唠叨声中成长、进步，潜移默化中形成了一种良好家风，镌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渐渐筑起了思想防线，时时保持头脑不糊涂、心气不浮躁，知道自己“姓什么”“吃几碗干饭”，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初心不改；做到了本色依旧，人生航标不偏离，行为底线不逾越，做人淳朴善良，工作勤恳努力，做事奉公守法。

这种唠叨，警钟长鸣、防微杜渐，潜移默化、春风化雨，是父辈对子女最亲近、最真挚、最深情、最厚重的疼与爱，胜过置房购车、给金送银！

作者：崔广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