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展那卷赭黄竹简,秦汉古隶的严谨隽秀扑面而来——诞生于2500年前的《孙子兵法》,是众人皆知又亟待深读的文化密码。
残缺竹节间,墨痕似蛇游走,凝结着孙武“剖竹为简,刻思入骨”的执念。汉代墓主将竹简封入地宫,直至沉睡已久的银雀山汉墓开启,夯土之下的残简苏醒,“慎战”“谋攻”“应变”的思想图谱渐次舒展,“兵者诡道”的冷冽与“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温热交织,这片片竹简,以淬火的智慧勾勒战争肌理,承载哲学叩问,让两千多年的烽烟,在今人的凝视中化作勾连古今的智慧源泉。
孙武:运筹帷幄 铸器成兵
春秋末年,诸侯割据如碎玉铺陈。公元前544年,一个婴孩呱呱坠地,其父以“武”字名之,以期承继祖上荣光。齐国乐安(今山东惠民)的一方水土滋养了他,身为贵族后裔,孙家本为田氏,因祖父田书伐莒有功,齐景公赐姓孙。自幼浸润于书香与剑影之中的孙武对兵法有着非凡的天赋,他手不释卷,在书简中探寻伊尹辅商的权谋,汲取姜尚垂钓的韬略,醉心于那些古老的战争故事,并取百家之长熔铸于心。
公元前532年,齐国内乱,十二岁的孙武目睹了血火交织的纷争,心中埋下对乱世的深刻思索。这位少年收拾行囊离开故土,避祸于苏州城郊的穹窿山。在这里他褪去华服,潜心隐居,将喧嚣隔绝于外,每当暮色浸染,便在竹简上刻下心中所思。春去秋来,竹简成山,兵书十三篇逐渐成型——从“上兵伐谋”的全胜之道,到“致人而不致于人”的把握主动,可谓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公元前512年,吴国大夫伍子胥举荐孙武于山林,面对吴王阖闾的考验,孙武以宫女为兵,模拟了一场震撼人心的军事演习,就这样,孙武正式登上了春秋末期的历史舞台。他的军事生涯开始如雄鹰展翅:公元前506年,吴楚交战于柏举。楚国以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对阵吴国三万士兵。面对强大的楚军,孙武先以“疲楚误楚”之策消耗楚军锐气,又以“因粮于敌”之法解决后勤难题,再“避实击虚”撕开楚军防线。三万吴军如利刃穿云,直捣郢都,楚昭王仓皇出逃,创造了中国军事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自此吴楚百年战役基本平息。
孙武的军事智慧,不仅体现在战场上的运筹帷幄,更渗透于治国方略。阖闾去世后,他辅佐吴王夫差,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击败越国,帮夫差报了父仇,黄池会上显名诸侯,孙武“胜敌而益强”的军事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随着吴国霸业的蒸蒸日上,夫差愈发骄奢淫逸,把忠言被当作耳旁风,甚至逼死了忠臣伍子胥,孙武目睹这一切,心中满是悲凉,于是悄然归隐、潜心著书。此后的兵书十三篇融入了孙武多年的实战经验,他用智慧书写战争的艺术,用冷静审视权力的虚妄,最终写就“天下第一兵书”——《孙子兵法》。
兵书:武经冠冕 知己如镜
《孙子兵法》作为中国现存最早、内容最完整、影响最深远的军事著作,置于“武经七书”之首,为历代军事家所推崇。唐太宗李世民感叹“观诸兵书,无出孙武”;诸葛亮评价“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明代茅元仪在《孙子兵诀评》中用“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遗孙子”一句概括其地位:“前孙子者,孙子不遗”,言其集结前代兵书之大成,“后孙子者,不遗孙子”,言其为后世兵家之根基。
《孙子兵法》虽为“兵学圣典”,却始终贯穿“慎战”“止战”的思想,多次以“虑之”“修之”“慎之”“警之”警示决策者,更明确指出“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全书6100字,从战略制定、战术选择到行军门道、战法运用均形成层次分明、贯通一致的理论体系。如今耳熟能详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等论述,皆源于此。全书13篇,分别是:始计、作战、谋攻、军形、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用间。每一篇都如青铜箭镞,破空而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始计篇”首句便道出了孙武的主张——战争不仅是国家大事,更关乎生死存亡,因此,对待战争不可不慎重。明君、良将需将国家安危、兵民生死放在首位,需时刻警惕,不可有丝毫懈怠。战争是力量的较量,更是智慧的博弈,作战时,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战机等多种因素,通权达变、灵活应对,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善用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谋攻篇”里的这些文字,仿佛有股温润如玉的力量,将全书“全胜”的理念汇聚于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孙武试图在刚烈与柔润之间找到完美的平衡。他告诫世人,最高明的兵法,从来不是血溅三尺的残酷,而是风沙掩箭簇、岁月漫刀戟的温柔。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虚实篇”的字里行间,看似淡如云纹,实则重似千钧。孙武用最惊心动魄的章节,告诫后人用兵打仗不要去攻击敌人坚固的地方,而是去寻找敌人的软肋。如果没有明显的软肋,就要耐心等待,虚实结合迷惑敌人,直到找到其薄弱环节。“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战争中切忌僵化,只有“因敌而制胜”,才能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孙武将“兵形象水”的智慧刻进竹青,睿智地审视每一场战争,等待着后来“善战者”的应和。
竹简:雀鸣天下 墨书汗青
《孙子兵法》成书之初,以口授笔录和简帛抄本传播,出现十三篇与杂篇并行流传的乱象,两汉时期官方曾三次整理兵书,仍未彻底解决版本繁多的问题。东汉末年,曹操认为通行本过于“烦富”,作《孙子略解》提炼核心要点;南北朝至唐宋时期,为《孙子兵法》作注解者更是层出不穷,加剧了后世对《孙子兵法》原貌的模糊认知。
1972年4月,山东临沂银雀山一处西汉墓葬的意外发现,揭开了中国兵学史上的重要篇章。银雀山1号墓出土的4942枚竹简,不仅包含《孙子兵法》《孙膑兵法》等兵书典籍,更终结了持续千年的争议——竹简以铁证确认孙武与孙膑为两人,其兵书各自独立,否定了曹操“删削82篇为13篇”的传言,印证了《史记》中孙武、孙膑分仕吴齐记载的真实性。
竹简版《孙子兵法》由233枚简牍组成,竹简文字由多人墨书,字体介于秦隶与汉隶之间,成书于西汉初期,是现存最早手抄本。内容与传世本十三篇基本一致,但多出《吴问》《四变》等佚文,并较后世版本多出1300余字。其对“智、信、仁、勇、严”的完整论述,展现了早期兵学思想的原貌。且比传世宋本早千年以上,为《武经七书》《十一家注孙子》等版本的异文校勘提供了关键佐证。
此外,汉墓竹简每简长27.6厘米,仅容35字左右,这种容量的限制促使文本高度凝练,形成《孙子兵法》简练整饬、善用排比的文风,文中“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等表述,被《文心雕龙》赞为“辞如珠玉”,将铁血杀伐的战争谋略升华为诗意表达。
如今,在银雀山汉墓竹简博物馆,现代科技正以全新的方式重构《孙子兵法》:玻璃展柜内的竹简,通过3D建模技术悄然还原原始编联;AI算法实现了对不同版本《孙子兵法》的异文比对;VR眼镜让观众“穿越”到汉代战场,“知己知彼”的古老谋略、“奇正相生”的辩证思维在猎猎旌旗中具象翻涌。
这些竹简上曾在岁月长河中被虫蛀的缺角、被火烧的焦痕,不仅是记录历史的“活化石”,也是启示未来的文化基因。在信息爆炸的当代,不论是简帛还是书卷,亦或是全息投影的兵阵呈现,那些印刻在竹简之上的经典,从未在故纸堆里沉睡。这些被还原的战车、被碾碎的呐喊,正跨越千年,在时代的浪潮中持续进化,在历史的长河中奔涌不息。
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焦春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