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孩子或许知道咸菜缸,也知道腌肉,但如果把咸菜缸和腌肉联系到一起,特别是这腌肉是在咸菜缸里腌制的,可能感觉不可思议。这是事实,因为在我小时候,我娘就在咸菜缸里腌肉。
那是20世纪70年代某年夏季的一天上午,很少来客人的我家院子里,非常热闹,我当年还是个穿着开裆裤满街跑的顽童。过后我知道那天是给大姐定亲的,我未来的姐夫和他的家人第一次登我家的门,我家自然要倾尽全力招待。
记得在这之前,我大伯大娘已经在我家的堂屋里开了多次筹备会了。我爹很少发言,因为家里的大事他从来不参与决策,甘愿扮演执行者和落实者的角色,家族里的大小事由我大伯最后拍板,我们家的大小事由我娘最后一锤定音。
重要的客人来了,尽管生活贫穷,上桌的菜还是要准备四碟八碗。我大伯虽然是冯家的族长,但他也是个厨子,村里有红白喜事时,他有时是管事的,有时就是做菜的大厨。我姐定亲这么大的事,他的角色肯定是管事的而不是做菜的,但做什么菜他是有发言权的。
至今我还记得我大伯问我娘的一句话:“老二家(我爹排行老二)的,亲家第一次上门,上桌的菜不能太差了,不然咱闺女进了门抬不起头啊!白鳞鱼是一个菜,这鱼就挂在你家梁头上,不用多说了;杀只公鸡,炒个鸡蛋,上集上再买点从河里逮的小鱼小虾,剩下的就是猪肉炒青菜,只要有猪肉,可用来兜底,缺几个菜就炒几个菜。”
我娘当时非常自豪、非常自信地给我大伯说:“过年的时候我就考虑了,(生产)队里分的肉让我切了一半放在咸菜缸里腌着呢,有好几斤,够用的。”
大伯听了娘的话后,站起身深深地抽了一口旱烟,边往屋外走边说:“这就好办了,有肉就好办了。”
其实,我娘并不是只有我大姐定亲的那一年才把猪肉腌在咸菜缸里。每年春节,她都要把生产队分的肉分成几份,有的是给姥爷姥姥的,有的是我们自己家过年吃的,另外一定有一份她要放在咸菜缸里的。这一块或大或小的肉会在咸菜缸里腌制很长时间,什么时候吃,一次吃多少,一切都是动态的,要根据家里来客人的情况和经济条件的变化来决定。
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公社改回了乡(镇),大队也改回了村,我家所在的第一生产队改成村民小组,原来几十年的集体资产从农具到耕牛全部分给了农户。集体资产虽然归零了,但各家各户却有粮食吃了,有肉吃了。不单单是住上瓦房喝上肉汤了,生活水平也逐年提高,由吃肉吃肥的到吃肉吃瘦的,由吃肉吃瘦的到吃肉要讲究形式,重要客人来或娶妻嫁女这些大喜事,上桌的菜不再单单四碟八碗,那是要讲究上个“三大件”“四大件”的。我也吃过几次“大席”,其中桌上的一个“大件”就是“猪肘子”,这一个猪肘子大约三斤,再加上一碗“猪肉片子”。还有一“大件”,号称“参底子”,海参没见到,木耳看到了,其他都是炸的猪里脊肉。粗估一下,这一桌菜,总得用七八斤猪肉,超过人民公社时期过春节时一个中等农户分的猪肉总量。
娘活着的时候,我有时还给娘聊起她在咸菜缸里腌肉的事。娘说:“儿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人穷的时候还又要面子,咸菜缸里有那一块肉,娘心里不慌。家里来了客人,总有一盘菜是带肉的,不管人家吃多吃少,没有说咱慢待人家,那都是过穷日子逼的啊。现在从咸菜缸里捞出来的肉做了你们都不愿吃了。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天天都是过年,这种好日子来了,人还是别忘本啊。顺的时候要想到有不顺的时候,太阳高照的时候要想到有下雨的时候,过日子就应该这样。”
娘那一代人吃了我们这些后辈没吃过的苦,她经常对我们说:“我是从钢眼里拔出来的。”我最初对娘这句话很不理解,后来却理解她了。娘80岁以后,生活在农村老宅里,我和媳妇每到周末都回老宅陪娘住一宿,吃过晚饭就听娘讲过去的故事,听她讲在那艰难的岁月里,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把我们姊妹带大成人的。
到今年,娘已走了9年了,娘在咸菜缸里腌肉的事早已经成为过去。和娘聊聊天,听她讲讲过去的故事也成为再也不能实现的奢望。
咸菜缸里腌肉这是真实的事,也成了特定年代的记忆。
娘已作古,但我还是会想起咸菜缸里腌肉的事,因为谈起这件事,娘说的那句话还不时地会回响在我的耳畔:“好日子来了,人还是不能忘本啊。”
冯连伟